賭博和綁票

我以前在華副上寫過兩篇討論賭博的短文,說到臺北有若干件大案,主角全牽扯到「賭」的問題上,被賭債逼到「上天無路,入地無門」的地步,只好鋌而走險,冒著槍斃的危險去搶劫。平常是安分良民,臨時改當一回客串的強盜。心想警察們一天三、四次的查理髮廳、按摩院和沒廚房的餐廳,以及另外若干不掛招牌的地方,那有閒工夫來查強盜。這就錯了,別瞧平時鬧小偷不大破得了案,可是大刑案卻鍥而不捨的緊釘著,不論多久——那怕事隔幾年——全早晚必破。搶案尤其破得快。臨時客串的強盜自以為聰明,其實處處露出馬腳,警察們能手到擒來。被擒之後雖身犯國法,可也有兩樣好處。第一原欠的賭債名正言順的不必還了。咱們沒見過強盜被捉之後,賭場老闆提起民事訴訟,請民庭查封欠債者的財產,執行拍賣的吧?第二是搶劫者彼此可能有戒賭的機會。但是讀者諸位你別以為入了獄之後就能絕對賭不成了。有時也照樣的有機會重溫故技。四色牌和撲克牌也會在那銅牆鐵壁之中出現。可是有一麻煩,就是輸了之後必須要有還錢的道路。如果親友皆無,沒人給你送來,就得有一身銅皮鐵骨經得住天天千錘百鍊的挨一頓或幾頓的揍。這迷你型的小小賭場地方雖不濟,裝潢設備也欠缺。可是正常的老規矩卻不差——輸了必須還,還不了挨揍。聽說真有被逼得上了吊的。一命赴陰曹之後,不知道到了那兒之後,還有沒有過癮的地方。

您看看最近臺中的木姓老翁被綁票一案,花了一百萬贖了出來。原來是大少爺「不自隕滅,賭延顯考」。大少爺能發現賭場裏有「來人」,成心坑他,這是聰明之處,但是想開幾張領不到款的支票來搪塞卻不大聰明。也不仔細想想那些吃賭飯的人那能如此容易對付。他們若能善罷甘休,豈不做倒了牌子,來日方長,怎能長期營業。必得有回敬的方法。於是來了幾位兄弟綁架了大少爺的老頭子。這次賭案和以前的幾次可大不相同。以前是賭客被逼急了去當強盜。這次可是賭場方面來綁架賭客的尊親。為索賭債而犯法——和為還賭債而犯法正巧相反。但是總而言之全是為賭而終歸於犯法,身受重刑。我在前兩篇短文內全再三說及。這次又是一個事實的證明,拽句文言的成語,叫之曰:「言之不謬矣!」(說得一點不錯啊之意)。

愛賭的朋友!我勸您別再沉迷了,趕快把陷在爛泥裏的腳拔出來吧。如果您怕不賭之後會閒得沒事做,您不妨來找我,我帶您上圖書館去,那兒有一個您所全然不曾見過的世界,無窮無盡的奇境等著您去發現。三兩個月之後,您由看而抄,由抄而寫,可能就變為作家。我給您舉個例子說吧。我剝了一輩子的皮,但是在這三、五年來不是變了有點小小微名的作家了麼?不過您若當了作家之後,必須把賭場之中的數目單位忘了,那兒以小數點之前三位和四位為單位。作家可用小數點之後一位或二位為計算的單位,所以常有人說作家們最細心,那是一點兒也錯不了的。您想想這年頭兒,誰還一毛兩毛的計算,也只剩了幹作家的這一行人如此了,心安得不細。影響所及,氣安得不小。不過您要明白您以前的失敗,正由於粗心大意。越輸越氣,越氣越賭,越賭越輸,如此循環不已。氣得兩眼發黑,來人們(郎中)在您當面做手腳,您都看不出來了。孫子兵法上:「知己知彼,百戰百勝。」您對對方固然一概不知,連對自己都氣得未必能明白,安有不「必敗」之理。姑且聽咱良言相勸,當回閱書人看看。再說作家的心目中以「角(十分)」為單位,平常連十張綠色的鈔票疊在一起都沒見過。您若能染上這個習慣,自然而然的會把錢財視為人間至寶,不會恨它如仇敵,絕捨不得把它大綑大綑的踢出去。於是不但不會挨揍,更不會為了怕挨揍而去犯法奪財。於是你的一切事業全可安心去做。豈不「前途無量」嗎!有人看到這兒,心裡倒想:「老蓋仙啊,如此說來,你既然以為是作家,年逾八旬,難道還能說『前途無量』嗎?」我跟你說:「當然了,不過老夫年事既高,閰王天天叫小鬼在那兒擦那輛林肯汽車——準備隨時來接我。不能叫『前途無量』,須改一同音之字,叫做『前途無亮』而已。」

寫到這兒原想停筆不寫了,做一結束。不過內人一看,連說不行。因為這點字還不了昨天賒來的五斤在來米的錢,必須再補點字。我想了一想,本文已提到臺中的綁票一案,不如把那有規模、有氣派的綁票寫出來給大家看看。相形之下,臺中的幾個小傢伙就顯得微不足道了。你且聽來。

綁票之道由來久矣,最初是國營的,後世民風日下才成為民營。想當初歐洲中古時代十字軍東征,英國的獅心王理查被敵人擄了去,勒索了幾千金幣才放了回來。俘獲的敵方將士若對方不來贖,全做為奴隸出售。中國古時候也一樣以俘虜為奴。此外罪人也可為奴。在商朝時奴隸不但要伺候主人,萬一主人是大貴人他死了為奴的還有殉葬的義務。活活的走進極深的十字形墓坑之中,趴下等執刑人來在脖子後面一刀砍下來。再撒一層紅色的礦物性粉末。

中國古代的奴隸代價大概不貴。秦穆公聽說以前做過虞國宰相的賢臣百里奚被楚人擄去為奴,派人去只花了五張老羊皮就換了出來,請到秦國加以重用。這些全是國際間合法的綁票。正如「殺人」用之於國與國之戰爭中是榮耀的。若用之於個人與個人之間是犯法的。一直到二十年前美國幫助若干逃到美國的古巴人去古巴的豬灣登陸。原想推翻卡斯楚,結果事機不密,鬧了個一敗塗地,反而被卡斯楚俘了若干美國人去。後來用一架曳引機贖一個人,才救了回來。這可算近世的一次大規模綁架了。不過肉票是自己送上門的,有所不同耳。

中國的綁票大概最初常發生於東北一帶,地曠人稀。富農有大財,佔地千百頃。而另一方面,已開墾之地全是無邊的高梁——所謂青紗帳,未開墾的地方是茫茫樹海。全是歹人容易藏身之所。軍警不能深入捕捉。這兒的土匪叫做紅鬍子——簡稱鬍子。小焉者的幾個人一組;大焉者千百成群,組織嚴密。綁票是搶劫作業中的一種,他們攻擊村莊也不容易。村中人也武裝齊備,有洋造槍械,自己也會做炸彈。除了自己人之外,也有請來的槍手,能和土匪大戰一場。若不幸失敗,鬍子攻入,飽掠之餘,順便把人——當然得選那有錢的人家——也帶了走。然後送信來開價議贖。所以鬍子裏也得要有能寫信的師爺——聽說當作家和詩人的他們不要,因作家廢話多而言不中肯。詩人則寫得婉轉曲折,非凡夫俗子所能了解。我有位老朋友在南部當省中校長的孟淑範女士,她的尊翁是黑龍江的富翁,她是獨生女,正是鬍子的理想目標。每年寒暑假,她從北平回家,都得有武裝隊伍保護才行。我還有一位東北朋友王先生,小時候被不成氣候的小匪綁了去,天天帶他去青紗帳裏東逃西躲的藏來藏去。鬍子稱綁票為「接財神」。至於「撕票」之舉則不太多見。許是早先民間的信義觀念太重,既得人錢財就得還對方活人。至於強暴女人更是綠林中的大禁忌。也許碰上那無知的野強盜,他們可能不懂這些規矩。現在美國的強盜常在得錢之後撕票——殺害被綁人。和中國鬍子的知禮守信比較起來在品德上可差得太多了。我也聽說過有的肉票的家裏人久不來贖票,綁匪寄隻耳朵去給他們看看以資早日解決。

民國初年在山東臨城出過一次大劫車案,綁了不少旅客去。那是臨城附近抱犢岡上孫美瑤的傑作。他部下有兩三千人,佔山為盜,趁黎元洪召開關稅會議之時,拆斷了津浦鐵路。列車到此出軌,埋伏好的嘍囉一齊出來,搬行李的搬行李、綁人的綁人,全送到山上去。被擄的人中也有來開會的外國人。政府不敢派兵攻剿,怕他們撕了洋票這還了得。孫美瑤叫這些財神寫信回家去要錢。定價當然視身分而異,可是山上既沒郵局,也沒郵票。居然有臺石印機,乾脆由群匪之中選了一位設計家,畫了個郵票樣子印了出來。送下山去投入郵箱。雖不合法,可是郵局不敢不送達受信人。並不是怕強盜,而是怕被擄的人被撕了票。以後這批郵票成了珍品,雖不合法,卻曾生過效用。孫美瑤後來被北洋軍政府招了安,編為一個旅,他官拜旅長之職。聽說有一天上峰以招開軍事會議為名,把他請了去,伏兵四起,槍了斃。此後列車經過臨城站時都特別警戒,多加照明。

上海在北伐成功之前,租界裏很黑暗,種種壞事都有,也有流行過一陣子接財神。我有兩位父執全大有錢財,前後都被接去過。有一位被匪徒在兩眼貼上膏藥,再綁上手。天天由一位女的餵他吃飯,伙食倒也不差。這兩位全花了大錢,安然而出。那時候差不多的富翁全有此經驗,警察不是不能破案,而是不去破。其中奧妙,也就可想而知了。

這次臺中一案的四位兄弟不過是黑道中的泛泛之輩,進了點橫財,馬上沉不住氣,其中一位連賭都嫌輸得太慢。還得趕快送了幾萬給風塵女郎。幾天之內就剩了三千元。這倒也對,他大概預料到好日子也沒幾天了,真的本月八日就破案了,不如趁早把錢痛痛快快的花完算了。不過其中還有一位居然把錢存在舅舅家,分文未動。而且被捕以後還和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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