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表妹

報紙的副刊主編,各有成見,有些人死啃文藝,格調高不可攀。可是忘了讀者是廣大的群眾,看看副刊是為了消遣一會兒。至於為了進修新文藝才去細讀副刊的也許有之,但是絕不會多。這只要看看向大專報名時,第一志願是國文系文藝組的人數就可證明得出來。大概這在報名人數之中的百分比是小而又小。不過主編們都以學文藝出身的人居多,爬格兒的人當然也以文藝家居多。這也正是文藝家的看家本事。並不是社會大眾真正的全愛上了文藝,否則第一志願報考國文系為什麼那麼少呢!又如外國的文藝片在中國為什麼並不賣座呢!全是相同之理。

大眾——文藝家們所謂的俗人,也就是對文學欣賞力不高的,在全民中佔絕大的多數,連我也在內——喜歡看的報紙文章,大概仍以輕鬆的居多。看報為了眼前輕鬆,並不想上國文系去上學。如像老夫這等天賦有限的魯鈍之材,自問既不夠資格,而且毫無上進之心,誠不堪造就之老廢物也。

我是俗人一個,在報上拋頭露面,厚著臉皮而不知自愧,並非得已。實乃年暮家貧,生計所迫(如有那位讀者不信,你不妨送我一百萬試試,此後我再拿筆才怪)。和我同類型的還有一位,不過她是女的,不但同鄉,而且多少有點親戚關係。論年紀麼,比我自然少了一半兒。我眼看她從小而長大,她是北平燕京大學畢業,上了外國,從此生疏。聽說她在歐洲好幾年,又上了美國,並且在好萊塢混了不少日子,還是演員公會的正式會員。李小龍在十數年前的電影影集「青蜂俠」中當第二主角時,她也在那片子中露過面。聽說有辱中國的電影片她是絕不參加演出的,連多給錢都不行。

我來臺後,她音訊杳然。年前有一天忽然由聯合報轉來了一封她的信。原來她懷著滿腔抱負回到祖國,希望為電視和電影兩界提供些嶄新的意見,在報上看見老夫的名字,馬上寫信去報社問這筆名夏元瑜的是不是她的表哥。經報社回信說這位夏某長得又高又瘦,彎腰曲背,容顏憔悴,像一根乾枯的老蔥一樣。她一聽這套形容詞就斷定是老夫正身無誤,於是來了電話。內人一聽不知我怎的有了一位表妹,大為懷疑,盤問了我三小時,就差點沒做下筆錄來。幸而她不久就到了舍下,才解決一切。

這位表妹就是郎雲,相別二十年,她仍然風采依舊,一對活潑的大眼睛,流利的標準國語。我聽說有些人到外國不足幾年,英語尚未說好,國語已然推說忘了。但她的言談之中竟一個洋字也沒有。其實她所會的外語並不僅止於英語一種,能說能寫的有希臘、法、德……等文。能說而不能寫的有日、印、阿拉伯等。她有點語言天才,上海話、廣州話也全能對付。如此能幹,我在此並非替她吹噓,而是為了咱自個兒,有如此的親戚,做表兄的豈不引以為榮嗎!

她小時候十分的淘氣,淘氣得升天入地的可厭可笑。簡直的不像個女孩子,沒事去爬大樹,想把喜鵲窩裡的鵲寶寶抱到家來養活。也不想想那老樹有多高。半路上掉了下來,居然命大,只縫了幾針下巴,倒也沒留下疤痕。夏日炎炎之時,她竟坐在大金魚缸裡納涼——北平的魚缸寬約三尺餘,深約二尺。她母親常跟我說:「您瞧瞧這丫頭將來可怎麼好!」我說:「姑媽,您放心!小時候淘氣,長大了必然聰明。我小時候老實得很,成天楞著(發呆),現在笨得只比木頭多了兩隻眼睛。」

郎雲長大了,那幼時淘氣的性情一點也沒變,不過由爬樹跳缸轉而為豪放、好動、好學。在外國到了那國就學說學寫。在美國有一次國劇公演法門寺,她不去演宋巧姣,而客串劉媒婆,這才合乎她的生性。回國之後她跟臺視的國劇導演李明德先生學丑角戲。也跟臺視接過頭,打算寫個詼諧的連續單元劇,名叫「郎雲表妹」。對方要她先寫些本子出來。我看過十來本。不是我自己捧親戚,這些詼諧之作,幽默而不俗,絕不是「硬滑稽」。可是我覺得她倒是在好萊塢太久了,有些場面,她以為很容易辦到,而不知那時我們電視劇的場面出不了攝影棚。最後因她在臺人生路不熟,拉不到廣告,客戶不敢支持個素不相識的製作人,此事就告吹了。我倒希望她把那些劇本改為中篇小說,輕鬆愉快,一定令人歡喜。此後中影請她為導演,她要導她自寫的一部有關「山難」的片子。不料中影先她而拍的一部登山影片賣座不佳,連這部也不想拍了。於是她離開了中影,另寫了一部電影劇本賣給了美國的華納公司。

我勸她沒事的時候寫點短文,寄給報社的副刊。我能保證她成名。她倒也從善如流。一連寫了不少篇,諧趣橫生,別具風格。她在美的年數最多,寫的有不少中國人在美國出的洋相。不打算出國的人看看,可以消遣。要出國的人更該看看以做警惕。這些洋相全是真的,並不出於捏造。更可貴的是她雖居住外國的年數比在中國還多,可是並沒受外國的影響,仍是一個不折不扣的中國婦女。她並不崇洋,而把中西做了一個比較,有她卓越的人生見解。能得老年人的同情,也能得青年人的愛護。

文章一篇一篇在中華日報和聯合報的副刊上出現,積少成多。九歌出版社的主編挺聰明,看在眼裡,覺得是塊寶。請她把文集交給他們出版。沒兩月,書出來了,名叫「不瞞您說」。這名字是句北平人常用的土語。它是個起句,下面一定要接著說出實情是如何如何。舉個例子來說吧。有人問老夫今年高壽幾何?我要告訴他實話,或許假裝要告訴他實話,我撫髯莞爾而笑曰:「我在報上雖常說是八十八歲了,其實,不瞞您說,那是瞎說的,真正的年齡是八十四。」

所以她的書名是含有要告訴你實在情形的意思。正如她看了不少的中國人所譯的洋名字、洋店名,無法使人了解。希臘人的成天自我陶醉於古代的光輝,寫出來全言淺而意深。讀一遍只會領略到可笑。讀第二遍、第三遍才能發掘出其中潛在的含意。

我在這兒寫這篇文章,並非為了推薦這本書,因為它的銷路已凌駕拙著「生花筆」之上,三月出版以來到五月上旬,已是第四版了。連印刷廠的工人都印厭了。我不過說說她和我的關係——扯點關係,自覺增加點體面而已。有了這樣的表妹,所以表兄也多少有些光彩。

最後說到「不瞞您說」的封面,是一對男女橡皮娃娃。男的三角眼,張著大嘴,正在那兒亂蓋,女的垂著嘴角,翻著白眼,一肚子不想聽的表情。倒切合我家老倆口子的日常生活。老夫話多,老妻聽了大半輩子,只向耳科醫生打聽,要買個助聾器,好把耳朵堵上。這對娃娃是我花八元新臺幣買來,放在家中代結婚照片用的。不料名攝影家楊熾宏來看了,十分歡喜,照了下來,做為「不瞞您說」的封面。設計費兩千元。諸位讀者,您說句公道話,我該不該向他去要點權利金呢?不瞞您說,老夫打算要一千九百五十元就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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