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當初我在北平，住在東城。那一帶接近使館界東交民巷，洋人多，風氣所及，連附近的商業也比較洋化。教堂也比較多。但是我卻沒進去過，因為我先向信教的朋友打聽過「耶穌能不能保佑人發財」，一般教友都說：「耶穌沒把發財看得很重，他對喜愛的人常會賞個十字架，給他扛著，讓他在世只多鍛鍊信心，將來好入天國。」我一聽，這可不易接受。我的窮困就在眼前，天國中雖有寶石城牆——由各種寶石砌成。並不能先讓我去挖一塊兒，賣了，以濟燃眉之急。於是有一位篤信道教的朋友勸我去朝陽門外的東嶽廟拜拜財神，必有靈驗，至於發財的早晚可就得看你的命運了。我倒記得咱的八字，戊戌、壬戌、壬戌、庚戌。戌在十二生肖中是狗。所以從前有位大相士釣金鰲先生給我算過八字，說「這是四戌當命，純為狗命一條，不過四狗相聚，定要打架，年輕時屢犯傷官，駁雜多難。這叫『狗命逢香肉，小心被下鍋』，但如活過七十九歲，尚有梁灝，姜尚的希望，老運尚能平安。」他這番話，咱一直切記於心。於是開始每逢初一、十五必然騎著腳踏車出朝陽門，上東嶽廟的財神殿燒香去。
提起北平的東嶽廟來，規模極大。至少有四個臺北的龍山寺那麼大，建於元代，正中大殿是主神東嶽大帝，據封神榜演義上說是殷紂的武成王黃飛虎。左右兩殿極長，分為七十二間，每間為一司。各有長官一二人及部下十餘人。另外在偏院及後院中尚附祭老子、莊周、關羽、財神等等不少神仙。這兒的偶像出於元代名雕塑家劉元（又稱劉蘭）之手。做得栩栩欲活。北平人平常很少上廟，去東嶽廟燒香的也只有春節時才多些，日常是冷冷清清的，就跟個倒楣的大餐廳一樣。我想這倒是個好機會。趁別人不去，只有咱去，神仙一定特別注意我。他們很可能會提前保佑我發財。大官兒下了台，善於巴結的人一定要不斷燒燒冷灶，才是為人處世之道。
財神並不是東嶽的部下。在這大廟的東北角上有他哥兒五位的一間殿宇——不過是個辦事的聯絡處而已。以便進香的人到東嶽廟來了，能把道教中各路神仙全拜到。全廟幾百位神仙之中好歹有幾位靈的不就行了嗎！財神殿裏當中首座是黑面長髯的玄壇真人趙公明，頭戴金盔，身穿烏油甲。甲外斜披黑底繡花蟒袍，右手執鋼鞭，左手摸著腰間玉帶，後來改良了，左手捏著個支票本兒（其實他沒在銀行裡開甲種戶頭，僅以此唬人而已）。趙公明在晉朝干寶寫的搜神記中就有了記載。當此官職久矣了。這千餘年以來既沒陞官，也沒降級。大概他每年考績平平之故。譬如有些克勤克儉，理當發財的，不但沒發成，反而被人坑了個一乾二淨，又有不少騙人蛀國之輩早該下地獄，但是揚長而去，長享安樂。這些全是玄壇的辦事疏忽之處，故而玉帝沒給他陞官。在這間殿裏他的左手邊是利市仙官曹寶、招財童子蕭昇，右手邊是聚福神翁崔剛、進寶郎君李元，另外在門邊也站著一位頭戴高尖帽，身披紅斗篷，高鼻火眼，濃眉捲鬚的外國人。他名叫金回回，是當鋪業和珠寶業所祭的祖師。因為中國在唐以前只有玉，沒見過各種寶石。在盛唐之際阿拉伯的商人販珠寶而來，後人為了紀念這些胡賈，塑成這像來做紀念。姓金的大概是後來安上去的。金回回的對面坐著一隻黑色的大老虎，是玄壇真人的坐騎，是隻得道的神虎。在封神榜演義裏，趙公明騎著牠和姜子牙打過仗。我因財神中有位回回，故祭品中不敢用犯忌的肉類，這是一般祭財神的人所不知之秘。
趙玄壇說了話了：「真想不到，這年頭居然還有人來拜咱們，我瞧他每逢初一、十五都提著公雞、羊頭、鯉魚來上供。咱們雖不吃他拿來的東西，卻也難得他有這份虔誠之心，我打算再考察些日子，多少給他幫個忙兒。」招財童子道：「真人啊，您坐得離他遠，我的座位離這小子近，瞧著他的祭品有點兒問題，怎麼連點肉味兒都聞不到呢！」金回回開言道：「我正站在他身旁，這小子壞透了。他的祭品全是假的，都是用蠟做的模型。不過他倒很聰明，不做那大耳朵的頭，改用羊頭，不招我生氣。反正心到神知，您好好賞他點什麼，也顯得咱們靈驗，對不對！」利市仙官道：「這姓夏的原是天巧星下界，有一手好手藝，做標本、做模型，全很不錯。今日尚知來廟燒香，也算不昧前緣，我們總得幫幫他。否則像他這樣手巧的人如果窮困極了，就不做雞和魚的模型了，少不得要改做有價證券的模型去了。那豈不擾亂金融。」玄檀道：「對啊，他太窮了，真雞、真魚、真羊頭他買不起，可是燒的香、磕的頭全是真的。當然要讓他增加點收入，不過他是狗命人身，一時轉不過運來，現在他正四十多歲，等他過了八十，狗運已過，再重重的賞他，將來他昇天歸位之時，大夥兒也好相見。諸位以為如何？」大家全點頭稱是。連那隻黑虎也搖了搖尾巴表示贊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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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的長短原無定則，歡娛則短，受罪即長。這就叫相對論。四十年中有關本文的大事，是我搬了到臺灣來，安居三十餘年。不知不覺的過了八十高齡。靠以為生的做標本手藝，已經做不動了，改行拿了原子筆，幹起另一種手工業——爬格子。不過寫了幾年，枯腸早已搜盡，何況原先腸中就沒什麼東西。如說我「江郎才盡」那是抬舉我，因我原本不是江郎，連他的鄰居都沒當過。只能稱為黃鼠狼。
趙玄檀等六位大仙連同老虎在北平東嶽廟中住不下去了，在臺灣又無人知曉。無廟可棲，只好仍返兜率天上，這兒的空氣雖好，可越發的與世隔絕，人間的發財方法也越來越出乎常情之外，為財神爺亙古以來所夢想不及。不過玄檀真人的記性極好，還記得要保佑老夏之事，希望他老景過得好點兒。打算把個聚寶盆賞給他。聚福神翁建議派黑虎去臺北送這份厚賜，不料黑虎一聽，嚇了一跳，連忙搖起前腳道：「不行，不行，聽說那老傢伙一輩子做標本，老虎皮剝過十幾張。我可不敢去，萬一被他剝了皮那可怎麼辦。真人啊！您又不會騎摩托車。如果沒了我，您出門兒可騎什麼？」此時招財童子——曾聽說臺北的紙醉金迷——很想下凡走一遭。向玄檀道：「黑虎既不肯去，那麼，我去走趟吧！」玄檀說：「好！就辛苦你啦！」
大凡神仙下降都有一陣香風，這天臺北市中心的林森北路忽然憑空颳起一陣賽過法國香水氣味的風來，接著在某家大飯店的屋頂多了一位穿著入時（神仙自會無窮變化）的美少年，捧著一隻大紙盒，想必裝著什麼禮物之類的東西。他乘電梯下降，到了客廳裏坐下，先熟悉熟悉情況。正在此時走過一位花枝招展的女郎來，在他身邊一坐，料定他是位觀光客。沒談三句她就知道不出所料。先帶他訂房間，再看看他的大盒子。盒子一打開，寶光四射，紅的是紅寶石，藍的是藍寶石，白的是月光色，綠的是玻璃翠，黃的是黃鋼玉，圓的是火齊珠，有稜的是金剛鑽，一閃一閃是貓兒眼。至於暗綠的臺灣玉、粉紅的碧霞璽、紅白珊瑚之類的東西在此容納不下，根本不在話下。這位小姐先跟他要一顆大鑽石，他責任心重，不答應，經不住那位小姐嬌軀在他身上一壓，把責任心壓跑了。如此這般，小姐的若干姊妹，舞的、伴的、唱的、理的、按的……等等全來了。盒中之物沒幾天就空空如也了。小姐們也就不見了。不過此時他倒得到了一個已經失去之物——它就是原有的責任心。感到這可怎麼好，上不能向玄檀真人交差，下不能幫助夏老頭子。百般無奈之下，想起一計。把附近工地中的小石子、木屑、竹子頭等等全撿了來，裝在聚寶盆裏，包裝好了，掛個電話問問九歌出版社，知道了我的住處，乘夜隱身而來，把這大盆子放在我的桌子上，默然隱身而退。他給我留下一封信，說明事實的經過，並向我道歉。
我回家一看，這盆子實在做得精緻非常，非人間手工所能及，裏頭雖盡是些竹頭、木屑，卻也全沾了點仙家法寶的仙氣。別人看了這些爛貨雖不值一笑，我卻自以為是得意之物呢。
以上句句實話，如有半句虛言，讓我被金磚壓死，如此明誓，以資信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