昇天記

話說三十多年前,那時我才五十幾歲,生了一場大病,昏迷了好幾天沒醒過來。家裏的人和朋友們都以為我「哲人其萎」了,只剩心口尚有點餘溫,差點沒把我入了殮。幾家葬儀社的外務員全在病房門外吵,要搶這樁跑不了的生意。「跑不了」三字用得很得當,「跑了」豈不嚇死活人。他們終於合作了,採取了圍標政策,其中一位居然掏出一副撲克牌來,大夥兒一邊兒消遣著,一邊兒等候我家人來「報佳音」。後來一說我家的大少爺也跟他們摻在一塊兒,不知他們嘀咕些什麼。

我是得救的大好人啊,因為咱領過洗。平常雖不進教堂去,可是十二月二十四的耶誕夜必然去跟耶穌拜個生日,現在躺在醫院裡,身體雖不能動,五官也全失了靈,可是心裡倒很清楚,覺得從未有過的寧靜。我明白死亡的定義,它僅是肉體的廢棄,從此以後轉入永存不滅的屬靈世界。也就是佛教中所說的拋卻臭皮囊。屬靈世界不論在基督和釋迦的教義裏全有天堂和地獄之分,前者是永樂,後者是永苦。人沒有不想享福的,於是信徒才萬世不絕。別瞧我一年進一次教堂,好歹也算是教友。至高無上的神以寬恕為懷,恨不得人人能入天國,絕不至於成天盡挑剔別人的小毛病。我有了這依靠,就安心的等候天使的來迎。

時間和空間是限制有形的物質的。成了靈魂以後就不在此限之內,扔掉了這種久已習慣的觀念以後,自覺新奇。好像腳不沾地,正做太空漫步一樣。可是在茫茫長空裏,天使卻杳無蹤影。只見遠遠一點白光飛快的來,漸漸近了。原來是一位矮矮的大頭小孩子。光頭大眼,四肢很短。背上沒有翅膀,頭後沒有光圈,絕不是天使,倒很像臺視中午播出的卡通裏的那位小精靈。他到我面前,滿面天真的笑容,一對大眼向我一翻道:「哈囉!您不是老蓋仙夏元瑜先生嗎?」居然說出了中國話來,大概語言也是屬於肉體的。成了靈體之後,彼此互以心靈溝通,互相了解,無地域之分。我說:「你不是Casper嗎?天使長迦卑厄爾怎麼沒來接我呢?」小精靈說:「他只在世上的大人物去世時才來迎接。像你這樣平常不進教堂的教友那能有天使來接。是我看著於心不忍,自動的來帶你去天國。」小精靈一向熱心助人,真是盛情可感。想不到今天來帶我昇天,但是不知用什麼交通工具?我問他:「怎麼沒開輛名牌的大轎車來接咱呢?」他說:「天堂接大人物用白色的羅斯萊斯汽車,接虔誠的教友用雲,你老人家麼,跟著我走了去算了。到了那讓不讓你進門都難說呢。」

時間和空間既消失,當然說到就到了,也就符合了天主教教義上所說的神速和神透。這兒有一座金光閃閃的大城,和不計其數的小城。我挨個看去,只見每座小城的門口全掛著一面牌子,上寫「某某教會專用,非本教會信徒嚴禁入內。」這些門全極窄,稍微胖一點就擠不進去。最後我走到了那座頂古老的大城。門口尚稍微寬些,有一個頭後有光環的白袍聖人在那兒守著——大概是聖保羅。小精靈向我說:「我只能送你到這兒,我還有許多的助人工作要做,要回去了,拜!拜!」說完飛身而去。

我在天主教裏領過洗,曾聽神父說凡領過洗的靈魂上都有個記號,心想憑著這點許能混過關去。不料聖保羅伸手一攔道:「你先別往裏亂闖,等我查查生命冊上有你名字沒有。」我道:「我先進去觀光一番,以後再申請綠卡。那時您再詳查冊子好不好?」讀者先生,您想想我平常連彌撒都不望,生命冊上那能有我的名字,這叫矇混過關而已。以後藏藏躲躲的過著不也行嗎。保羅早已料到我的心思,說:「我叫一位你的先輩同胞徐先生來陪你進去遊遊。」說完撥動了個機器,不久就來了一位身穿白衣,頭戴黃金冠冕的中國人,他相貌軒昂,器宇不凡。原來是明末的大學士徐光啟先生(最早的天主教徒)。他領我進城,那馬路和城牆全是黃金做的,不過這金子是透明的。我有心偷一點兒,不過怕是透明的金色壓克力,就犯不上了。牆基分用十二種不同的玉石,五彩繽紛。原來豪華的佈置,天國所不免。何況人世呢?

走到城中央的一條大河旁邊,在果樹林下休息會兒。這條河叫生命之河,有不少人在那兒摘樹葉子吃。徐先生說,這葉子能治人咒罵,由此我想到會罵人的仍能進天國,只要罵得得當,算不得罪名。不過要得當卻很難,人常苦於不能自知。我遇上好幾位舊日的本省朋友,大家在新竹相處得十分融洽,相別多年,自然格外親熱。不料從旁邊來了一位神父,笑嘻嘻的問我是那兒人,我說是北平的,他一聽登時變了臉,勃然大怒,揪著我,就想要把我趕出去。我真覺得很奇怪,世人在天主之前應該只有好人和壞人的分別——聖經上所說的山羊與綿羊的分別一樣。那有地域籍貫的歧視。原本大家全是和和氣氣的一塊兒過著。單有這種人來橫加區分。不知十條誡命上是不是又增加了一條新的。

這兒沒得吃、沒得喝,除了讚美神之外也沒事可做。我實在待不下去。辭別了徐光啟和聖保羅,悵然離去。心中納悶,上主怎麼成天的聽讚美的話也不厭煩呢,難道他也喜歡戴高帽子嗎?我有些信教的朋友並不善於言辭,而以行為來表現,才令人欽敬。(上文天堂風景全根據聖經啟示錄所述。)

剛邁出天堂沒走幾步,在前面就騰地出現了一人,身穿黑斗篷,頭上生兩隻短角,窄臉尖下巴。眉梢眼睛全向上斜,鷹鉤鼻子,嘴角邊兩撇細鬚。向我滿臉堆笑,和藹親切的開言道:「您不是夏先生嗎?久仰閣下的文采風流了。像您這樣文思活潑的人上對面去幹麼?死死板板的多沒意思。請到我這兒的天堂來看看,有各式各樣的餐廳,連吃多少頓都不會脹得慌;各國的陳年佳釀,千杯不醉;各名族的裁剪良師,超時代的衣料,穿一套換一套;美女如雲,全可複製,可以與人無爭。這些全不取分文,一概免費。此外還奉贈輸不盡的錢包一個,為您打牌或做股票撐腰,夏先生!更有一樁您中意的是,咱這兒也有幾十家大報的副刊,全等著您來寫稿,主編全都是有幽默感的人,絕對不會退您的稿。您只要寫一篇,幾十家一概全登,全送稿費,您瞧如何。只要您肯光臨,我馬上把閣下的豪華別墅的合約送過來。」我一聽,這家天堂可吃喝嫖賭樣樣俱全,有點不像話,問問他有敬拜神的地方沒,就可試探出來了。他道:「那當然有了,閣下不妨請進來參觀一下,好不好?」我說:「這倒可以,就麻煩您指導了!」他道:「那是當然了,我給您帶路,請!」

他先領我看了一家最豪華的餐廳,招牌上寫著「畫餅大餐廳」,裏頭又按國名分為若干大廳。滿牆全是各種名餚的五彩照片。不論你點什麼菜,送來的東西全是「視之有物,吃之有味,嚥之失蹤」的東西,跟我們世上的某種哄孩子的食品一樣,無怪乎他說永遠吃不飽呢。餐廳附設的酒吧琳琅滿目,分門別類何止千千萬萬。連中國原裝畫五彩龍鳳的紹興花雕大酒罈都有,原封的泥頭未動。茅台酒和五加皮的瓦瓶也不少,若被不開眼的骨董家看見全要當做寶呢!我也嘗了幾種酒,連點酒的氣息都沒有,無怪乎千杯不醉了。喝酒既不能醉,尚有何樂趣。

他取出一隻漂亮的長皮夾子說:「這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錢包。裡面有本支票簿子,你撕掉一張,它就會補出一張,不必上銀行再領,十分方便。」我接過打開,取出一看,這本支票竟連銀行的名字都沒有,怪不得無須先上銀行去辦開戶的手續。我看這兒一切全靠不住,姑且再問問他所說的豪華別墅如何,他掏出一張合約來,原來要我委託他去建造,先付定金若干。可是他拒收支票。我說:「我沒帶錢來。」他說:「誰也不能把錢帶到這兒來,不過可以用貨抵折,我送你一把鋤頭、一把鑿子,你上那家最大的天堂城牆外,鑿那寶石的牆基來換。」我一聽才知原來他是要我去做賊。這兒那裏是天堂,根本是賊窩,姑且再看看他所說的教會是那般光景,他說:「隨我來!」

到了,真有兩所規模很大的教堂,東邊的那所門口有位洋人叫我道:「夏先生!歡迎您來和我們一同敬拜主!我就是他派來的先知詹姆瓊斯。請來先喝一杯吧!」我聽了嚇了一跳。詹姆瓊斯是美國人民廟堂的頭兒啊,他逼著全體教友喝氰酸鉀自殺。原來是這位頭上生角的先生的同黨。少惹他為妙。再一看靠西的那座教堂,門上刻著『美國新教會』門口也有人叫我道:「Mr. Summer!來參加我們這兒,一塊兒去破壞核子發電廠,十分有趣呀!」我一聽他怎麼把我的姓變了洋的,再一想這小子把「夏」譯為英文的夏季了。那位有角的先生在旁說道:「對啊!您乾脆把夏字譯為英文,再把英文譯音變為『撒姆耳』就和舊約的大先知同名了。連我也可以和您認為同宗。」我問道:「原來貴姓是撒,不知大名如何稱呼。」他道:「我姓撒,單名一個旦字。在世上也有廣大的信徒。」(註:魔鬼叫做撒旦)我一聽,果不出所料,衝他這副長相也不像好人。我扭頭就要走出去,他一把拉住我道:「你休想逃走,我這兒有來的自由,可沒走的自由。」

話說西方極樂世界,釋迦牟尼佛的大弟子阿難尊者正在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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