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六節

一座尚寂寂無名的山嶽,名武當。

末世尚玄,道觀林立,武當山便坐落著三十幾座大大小小的道觀、精舍。

夜半,一個小小破爛的道場猶點著燈火。

道場前面是毫無頭緒亂種些野菜的苗圃,後面是埋得不三不四的亂葬崗,屋頂漏水不修,水井濁了不管,夜風颳得大樹搖晃,發出啞啞的怪聲。不管從哪個角度看,這個沒有香火的爛道場肯定是撞鬼的好地方。

爛道場裡面住著一大一小兩個假道士。只因這年頭,道士跟和尚是兩種最不會被騷擾的落魄職業,尤其廟產只有一些死人墳墓,沒有官差會生腦筋來收租,犯晦氣。

「師父,你瞧瞧這一段寫得怎樣?」

一個小道童喜滋滋地跪在一個中年男子面前,手裡卻沒有捧著竹卷或紙張。

他們窮,買不起那些昂貴東西,倒是刻好的木板塞滿了半個屋子,地上都是懶得清掃的木屑,只要一個大噴嚏,立刻花了整間道觀。

「念吧。」男子放下手中正刻到一半的木板,豎耳傾聽。

於是那小道童背了一大段他方才在腦子裡編的英雄故事。小道童記性甚好,居然在腦瓜子里想了一個小章節的三國英雄故事,加上邊說邊漫天扯澹,這一講竟說了一個時辰。

男子聽得一下子點頭,一下子搖頭,待得小道童背完,男子簡單給了些意見,也贊了小道童幾句,逗得小道童興奮不已。能得到師父的稱讚可不容易。

見小道童如此開心,男子反而嘆了口氣。

「貫中,照我看這說故事賺大錢的時代還未到,你整天蹺學堂跑來跟著我,盡攢些奇奇怪怪的東西在腦子裡,還不如去背點四書五經考個功名,免得到了師父這年紀還是窮瘋,怨嘆一世。」男子刻著木板,就快到故事的結局了。

「師父,把一生賭在說故事上的人最浪漫了。」小道童崇拜地看著男子。

「是嗎?要是有好姑娘家也這麼想就好啦。」男子笑笑,不以為忤。

道觀的門突然被撞開!

沁涼的夜風登時帶來一股冰冷的血腥氣,吹進了小道觀。

男子跟小道童在虛幻世界裡機智百出,在現實生活里卻不懂機靈應變,傻傻地看著闖進道觀的不速之客。

一男一女。

男的高大瘦削,劍眉入鬢,英氣底下卻有蒼白的病容,滿臉大汗。

女的扶著男子,是個漂亮的色目人,女子手裡握著一柄劍,身上有好幾處血乎乎的傷口,顯然與人惡鬥不久。

「喂!把蠟燭熄了,借我們躲一躲!」女子不斷喘氣,看來狼狽,口氣卻很無禮。

被女子攙扶的男人獃獃看著屋子裡正刻著木板的男子,兩人同時都是一怔。

「君寶!」男子呆住,這假道士當然就是立志成為當代故事之王的子安。

「子安?」子安驚喜,此人當然就是深受殘疾重傷的君寶。

那日君寶不告而別,靈雪策馬急追,幾經波折,終於教她在一條年久失修的官道上找著滿身大汗的君寶。

兩人碰著了又不免一番口角,靈雪逼著君寶帶她一塊歸隱,君寶卻說他習慣一個人,正吵得不可開交時,君寶在江湖上所結下的仇人就在左近趕路,仇人不意聽見君寶受傷的消息,立刻呼朋引伴前來夾擊,幸得靈雪劍法長進,拚命保護君寶才殺退眾敵。

但君寶身受重傷的消息卻從此走漏,江湖大噪,被殺敗的敵人紛紛糾眾再追,敵人一路追變多路追,靈雪與君寶一路躲躲藏藏好不辛苦,偶爾與敵人遭逢,無一不是靈雪仗劍捨命才護得君寶周全。

到了後來,連不殺座下的大弟子與二弟子也加入了追殺行列。君寶與靈雪兩人命在旦夕,幸好白馬腳程急快,這才一路逃到少室山旁的武當山。馬兒山中行走不便,腳印又容易顯露蹤跡,靈雪這才喚白馬與兩人分兩路跑,用馬蹄印欺騙敵人耳目。

不料不殺座下大弟子殘忍、二弟子殘暴並不上當,一發覺馬蹄印突然深淺不一,立即想到是兩人棄馬而逃,便率領二十幾個喇嘛殺往武當山裡,同時派遲來會合的不殺三弟子殘沸前往熟悉此處地形的少林寺調兵遣將,務必翻了整座山也要找出兩人。

少林近日許多朝廷貴客來參訪,連日大開酒宴,殘忍與殘暴計畫殺了三豐後,便提著項上人頭前往少林與會,炫耀戰功。

一見到君寶疲睏交集的模樣,子安察覺情況不對,還沒問清楚詳細原因便攆熄了燭火,將房門關緊,命他的小徒弟不可作聲。

「來者是誰?」子安在君寶掌心中寫字。

「不殺座下,約三十多人,慘。」君寶回寫在子安手心。

子安愣住,區區不殺座下,又怎能是一人分飾兩俠的君寶的對手?

但以子安聰明絕頂的腦袋立即想到,一定是君寶受傷不敵。子安什麼怪本事都沾過一二,亦略通醫道,立即搭上君寶的脈搏,內息強勁,卻怪異地斷斷續續,全身筋脈必定是千瘡百孔。

「怎會如此糟糕?」子安寫道。

「人在倒楣,身不由己。」君寶回寫。

「七索人呢?」子安問。

「有夠遠。」君寶輕嘆。

子安神色凝重,這氣氛不多說,早就感染到心思縝密的小徒弟身上。

「師父,我有一計。」小徒弟在子安掌心寫道。

「何計?」子安皺眉。

「空城。」小徒弟自信滿滿,這正是此計的最要緊之處。

子安沉吟半晌,這空城計乃是小徒弟剛剛跟他編造的故事,述說城內無軍的孔明大開城門,示敵以弱,欺騙司馬懿,讓他反而畏懼埋伏,不敢進城一戰。此刻用上空城計,當然不至於讓敵人畏懼有詐,而是敞開道觀大門,假裝若無其事。

「別躲了!再躲下去也是殃及無辜!怎是你堂堂三豐大俠所為?」

正當子安與小徒弟做如此想時,巨大的吼叫聲就在附近,隨即幾聲破門毀壞聲與清修道士的凄厲慘叫聲。

子安心驚,這幫賊子根本就是殺人不眨眼的魔鬼,也不管附近的道觀是否藏匿,破門就是亂殺。這空城計此刻決不管用。

「罷了,我出去吧。」君寶嘆氣,在子安的手心上寫著,「別衝動,來日告訴七索誰人殺我,以他之力,定可輕鬆為我報仇。」

子安顫抖不已,憎恨自己無法喚出木板上刻的水滸英雄出來幫拳。

靈雪知曉君寶必會出門受死,也不唆,手持雙劍便要踏出道觀一拼。

「你這是何苦?天下之大,英雄何其多,我乃殘疾廢人,不值姑娘青睞。」君寶搖搖頭,扶著牆壁,看著靈雪清瘦的背影。

「你少臭美,我就是看這些人不順眼。」靈雪沒有回頭,雙劍輕顫。

君寶又要開口之際,卻見靈雪踹門出去,地上似乎有幾滴清光。

殘忍內力修為頗深,早在遠處聽得兩人對話,火速率眾喇嘛圍住小道觀,見到靈雪與君寶一前一後走出道觀,不禁哈哈大笑。

「名滿天下的三豐大俠,臨死前還要靠娘們嬌滴滴地護著,害不害臊啊?」殘暴出言相譏,惹得身後喇嘛一陣哄堂大笑。

「要不,你們倆在這道觀前拜天拜地拜喇嘛,洞房洞房?看在新娘子漂亮的份上,洞房表演得精彩些,或許可以饒你們不死喔。」殘忍更是喪心病狂,手持兩個沉重的鐵球相互交擊,發出刺耳的金屬鏗鏘聲。

「說得太好啦,只是這新郎可得讓我們這群大喇嘛輪著當,哈哈,哈哈!」殘暴加油添醋,說得眾喇嘛色心大起,紛紛打量著清麗無方的靈雪。

靈雪漲紅著臉,正要發作。

君寶慢慢走向前,從後輕輕握住靈雪的左手,接過其中一柄玄磁劍。

其中之意,自是我倆雙劍合璧,一起共赴黃泉吧。

靈雪深呼吸,心中竟無絲毫恐懼,反而踏實非常。

此時此刻,或許是她人生中最幸福的時光。

「真叫人看不下去!大家閃著點打,別把新娘的臉給打花啦!」殘忍哈哈大笑,掄起鐵球就上!

「新郎就交給我啦!留下他的眼珠子,教他瞧瞧新娘跟咱兄弟洞房的嬌喘模樣!」殘暴手持金剛爪,從旁掠上!

靈雪與君寶咬牙,敵人未至,掌風先到,好不凌厲。

正當殘忍手中鐵球正要與靈雪玄磁劍碰撞時,突然有一件物事從半空中快速掠下,殘忍收勢不及,灌注真氣的鐵球將不明物事撞得稀爛,勐地聞到一股腥味。

而十幾粒小石子從四面八方分射向殘暴手中的金剛爪,小石子遠近來的不一,呼嘯聲亦有功力深淺,巨力震得殘暴差點將金剛爪脫手,虎口迸裂出一道血痕。

殘忍與殘暴警戒跳開,這才看明白地上爆開的物事竟是只稀爛的死人頭。

稀爛,但不折不扣,是一顆喇嘛頭。

是前往少林邀援的殘沸!

「師弟?怎可能!」殘忍大駭,眾喇嘛嚇得抓緊手中兵器揮舞。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