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實驗與正名

最近讀有關徐志摩的文獻,才知道徐志摩有一段駁斥胡適之的文字,在當時的晨報副刊發表。大意是胡適之到蘇聯去考察,對蘇維埃的教育上的統計數字有深刻印象,因而寫信給國內的朋友,大吹蘇聯的政治實驗,相當寄以期望。徐志摩看到了這封信的同時,即毫不客氣的駁斥了他的胡大哥。徐的這篇如此重要的文章,至今才有人知道,我們對詩人的直覺的識見與勇敢的擔當不能不深感欽佩。

在胡適著的丁文江傳裏,有好長篇幅是介紹丁文江的對社會主義的看法。胡適之每介紹完一段,即立予駁斥。丁文江也是善意的觀察共產主義的實驗,而熱烈的期望它的成功。那種口氣,至今看來,倒像胡適之當年寫給國內朋友的信。而胡適之為丁文江作傳痛斥丁文江這種看法時,固然是痛斥他的好友丁文江,恐怕也是潛意識的痛悔以前一時的失言。

學科學的丁文江與信科學的胡適之為什麼都有這種言論呢,細讀他們的文字,常常出現的是政治的「大實驗」字樣。不錯,科學最講實驗的;而實驗的假設是不怕大膽的。何況,信社會主義或共產主義的人,把他們的事業當成科學是自馬克思以來即有的傳統。他們載之於群書喧騰於眾口的幾乎到處是科學的字樣與叫喊。而科學的很重要的一法即是實驗。

共產主義的實驗作了好幾十年了,時間不可謂不長;實驗用了成萬成億的人當材料,規模不可謂不大。而實驗的結果,舉世的人,尤其是實驗者自己也知道是怎麼回事了。當前的問題是:社會主義或共產主義是這樣一直持續下去幹勁沖天的作實驗呢?還是承認失敗而揠旗息鼓,改弦易轍呢?

在香港,自從一九九七事件甚囂塵上以後,常有朋友討論:以你的看法,受科學訓練以後的看法,是如何呢?

我覺得英國自二次大戰以後所行的社會主義是一個模型;中國大陸所行的共產主義是另一個模型。英國的工黨作了幾次大型的實驗,可以說失敗了。現在保守黨接收它的後遺症。因為後遺症太多,不是那麼容易收拾,收拾半天也不見得見效,英國現在的狀態即是如此。中國大陸呢,做了空前規模的實驗,可以說沒有成功罷。現在由鄧小平在原實驗的設備上,收拾實驗下來的後遺症,不是那麼容易收拾,收拾半天也不見得有效。而香港呢?是資本主義的一個模型,這幾十年來的實驗,卻相當的成功。

如果是用科學的態度來處理這三個模型的構想下所做的實驗,結論應該是由香港一方面派人去補救英國,一方面派人去挽救中國。英國與中國大陸的執政當局也應該拿出虛懷若谷的科學精神向派去的香港人請教。不僅是銀行要學香港的銀行,公司要學香港的公司,甚至學校要學香港的學校,就是社會福利計劃也要向香港學習。於是英倫變成香港式的資本主義英倫,中國大陸變成香港式的資本主義大陸,這是根據科學與實驗的精神所必產生的結論與方向。

但是,中國大陸現階段,所悟到的科學,卻是套用張之洞式的體用論。即是以社會主義為體,以資本主義為用的所謂科學。比如派人到香港學習銀行,學習管理,學習電子……等等,這種虛心向學是可稱讚的,可惜,最主要的還是學資本主義精神。把社會主義這種空架子,共產主義這種爛攤子,澈底去掉。

不此之圖,目前的現象卻是中國大陸的政府與英國政府關起門來討論香港的前途。這就等於三個學生作實驗,兩個失敗了的學生關起門來討論這個成功的學生之實驗的前途。這不是邏輯的推理,也不是科學的態度。

所有朋友聽到我這番解釋後,竟瞪大了眼睛震撼之後,繼之以驚呼:「你居然提倡資本主義!」

是的!我是信靠實驗的。實驗證明資本主義是很平實,很質樸,是時時改正自我的系統,是不至於鑄成大錯的。

可是,資本主義這個名字也許起錯了,這也怪不得它,不是它自己起的。按照實驗的結果,我覺得三個模型都該起個新的名字。資本主義可易為「勤儉起家主義」,而社會主義應改名為「慷他人之慨主義」,共產主義可以用他們自己新起的名字叫「吃大鍋飯主義。」

——一九八二年十月於香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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