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一章 兵荒馬亂

魯王一走,冒辟疆突然覺得空虛起來,再也沒人和他談論國事了。他常常溜出去找街坊下棋打發時光,老百姓談論話題雖然也跟國事有關,卻並無悲切之感,僅僅是一種擔憂,比如清兵殺來時地里的麥子還能不能收啊,誰家女兒該被強姦啊之類的無聊話題,總是不對冒辟疆的胃口。有一回,朱員外家佃戶曹屠夫喝醉了酒,剛剛打完老婆,踉踉蹌蹌湊到人堆里來,瞅著冒辟疆道:「冒公子,咱們窮人家赤條條來去無牽掛,老婆被清兵糟踏也沒奈何。你家那個小老婆按理該被王爺霸佔才值得。」冒辟疆大怒,衝上去和他打鬥,結果被曹屠夫打得鼻青臉腫。事後,茗煙叫上四五個家丁提著棍棒在如皋城找了五天五夜,要找曹屠夫報仇,後來是朱員外出面賠了禮道了歉,還專門請茗煙吃了頓飯,並叫兩個陝北逃來的女子讓茗煙享樂一番,這件事才算擺平了。

董小宛也不計較這些事。每天只在水繪園做自己的事,面色陰鬱,也不刻意尋開心。冒辟只當是惜惜嫁走之後她有些寂寞,也就聽之任之,試圖放她高興一些。

董小宛將家中的字畫、古玩、金銀器皿都用厚重木箱裝好,還編了號。請來兩個銀匠幫忙分割銀子,裝好幾大套碎銀子。又把很多銅錢一串串穿好,一弔一千錢。冒辟疆有時走來勸她:「有這閑功夫還不如多做些詩詞排遣心事。」她只說:「詩文怎能當飯吃。」他便搖搖頭,覺得宛君變了個人似的不久,揚州、南京失守的噩耗接連傳來。特別是聽說清兵血洗揚州十日,街坊們更是津津樂道,說的人極盡誇張的能事,把整個世界都說得血淋淋的,且繪聲繪色彷彿剛從揚州有幸逃出來似的,當然,說得最多的還是對女人的災難,直說得聽的人覺得肉麻,婦女們更是變了臉色,陽光也陰慘慘的讓人害怕。

正當如皋人將揚州說得彷彿是另一個世界似乎與己無關時,城北五十里處傳來清兵活動的消息,人們才發覺有一天自己也可能遭此厄運。恐怖籠罩了如皋,人人自危。

冒辟疆是最先作出反應的人。他對董小宛說:「看來得逃出去避一避鋒芒。」

董小宛道:「我早料到有這一天,提早收拾好了東西。」

冒辟疆這才明白前段日子董小宛所做的事都不是無聊事。感激地摟住她,董小宛費了很大的勁才推開他,道:「白天大日的,擔心下人看見。現在是計較下一步該怎麼走的時候了。」

他笑道:「我不發愁,有你這樣諸事都能料定在先的夫人,我才不管下一步該怎麼走,反正有你安排。」

「沒出息的。也好,現在聽我說。首先,找個比較穩妥的鄉下把老爺安排好,這個地方應該荒僻,連清兵都懶得去。總不能讓老爺到處奔走,受顛沛流離之苦。」

「這個容易。其實我一年前就設想過現在的情形。我家有個厚道本家可以讓老爺去暫住,那裡大山連綿,林木茂盛,平時連樵夫都不愛走,更別說清兵了。」

「還說我料定在先,公子一年前就想好了,我還在這裡班門弄斧幹啥?」

「我也只想過這一件事。餘下的還聽你的。」

「你心裡只有老爺,哪有夫人和我。」

「其實,原來是想大家都去那裡。」

「現在我們不跟老爺走,又去何處?」

「你猜?」

「紹興。」董小宛脫口而出。

「英雄所見略同。我們、還有元芳,再帶上茗煙,一起去投魯王。」

「那府里怎麼辦?」董小宛問,「還有些金銀器皿。」她指了指堆碼整齊的黑漆箱子。」

「我擔心的就是這些。」

「我看這些貴重東西就埋在府中。另外叫冒全留守冒府,水繪園就讓我爹和單媽守著。你看如何?」

「這樣也好。」

兩人就這樣商議停當。到府上告訴冒老爺和老夫人,二老也知別無良策。於是收拾行李,叫冒全帶幾個人送老爺進了大山之中。

董小宛和冒公子便著手埋那些箱子。因是極機密的事,所有重活就只得自己動手。冒辟疆、董小宛、茗煙累得腰酸背痛,才撬開鋪在地上的石板。「按這等進度,等清兵殺到眼前還沒埋完。公子看看有信得過的能幹人,請來幫忙干兩天,行嗎?」董小宛說。

茗煙一拍腦門道:「何不請王洛來幫一把。」

「對對對!」冒辟疆道:「此人信得過。」

虧得王洛幫忙,兩天功夫就挖了一個大坑,把二十來個箱子在坑底擺平,填了土,又將石板按原樣鋪平。多餘的土挑到府中另一頭倒進荷塘,為了防止有人認出塘底的新泥從而猜到某處埋有寶藏,王洛特意下水去翻出漆黑的淤泥將新土披上偽裝。另一邊,董小宛等人將埋寶之處打掃得像沒動過似的。

於是專為王洛擺了一桌酒。席間冒辟疆再三叮囑王洛不要泄露。王洛猛喝一口酒,用粗壯的手在嘴上一抹,嘆口氣道:「公子要怎樣才信得過王洛啊!」說罷起身說是去方便一下。眾人等了很久,不見他來,都慌了,忙叫茗煙去看看。茗煙跨進茅廁便尖叫起來。原來王洛已自殺在茅廁中。

「可惜。」董小宛道:「如此烈士應該為國捐軀沙場。」

眾人俱各悲慘一回。乃安排後事,所幸王洛孤兒一個,赤條條來去無牽掛。

如皋城家家關門閉戶,都在家中悄悄收拾準備逃亡,雖然逃往何方,大家都很茫然。熟人們在街上碰見,都裝成沒事似的,站在一起寒暄,依舊是居家過日子的雞毛蒜皮瑣事。

人人心裡都清楚太平生活已徹底粉碎。

說來也怪,家家都在準備逃命,卻依舊沒人動身,都躲在門縫後窺視著,期待著有人肯為天下先。最主要的原來還是拿不定主意往何處逃,渴望有人領路。

冒全從山裡回來,董小宛和冒辟疆心裡一塊石頭落了地。

誰知大家說話的時候,蘇元芳突然從椅子上跳起來,著魔般撲到窗檯邊,伸長脖子朝外嘔吐,吐了些粘液,其它什麼也沒吐出來,倒憋出幾滴眼淚。眾人慌忙上前服侍,也不知患了什麼疾。

只有單媽笑了,叫丫環端熱水來,給夫人擦臉。然後朝滿面憂傷的胃辟疆道:「恭喜公子,夫人有喜啦!」

眾人這才醒悟過來,蘇元芳羞得只把臉朝胸口低垂。當下只得計議讓冒全再送蘇元芳去山裡和老爺、老夫人一起。冒全只得照辦。老爺、老夫人聽說蘇元芳懷了孩子,都萬分欣喜,多年來老倆口私下裡為沒得孫子愁了又愁,兩人只當元芳不能生育,故而准許冒辟疆娶董小宛,其中就包含老倆口渴望抱孫子的想法。

冒全又回到如皋時,清兵大隊只要一天就可到如皋了,估計城裡已有清人的姦細。冒辟疆當即決定明天啟程。當天夜裡點了十幾名家丁隨行。

天蒙蒙亮,眾人便會到一起,打著燈籠準備車輛,車夫也在認真檢查,他知道這三輛車要承受長途奔跑的考驗。董小宛穿著便裝站在房門口指揮幾個家丁搬運行李,燈籠乳白的光照在她臉上,使她更年輕一些。晨風令人略起寒意。

就在冒府準備出逃之際,如皋城的其他居民們同樣聽到清兵逼近的消息,不約而同都決定天亮就走。

城東頭的一戶人家首先駕上車駛上街,車輪轟隆隆滾過木橋,駕車的男人想穩定一下情緒,便揚鞭大喝一聲:「駕!」

這一呵聲劃破了清晨的如皋,如一聲衝鋒令,早已準備好的人家紛紛將馬車、牛車趕到街上。城裡立刻熱鬧起來,充滿婦女和兒童的哭聲。人們大聲叫嚷著,克服著恐懼:「喂!

王老兄,準備去哪兒?」「去找我內弟家避一避。」「狗日的滿清胡人!」「快上車,等死嗎!」「破爛不要了!」「快點走,快點走!」「我的鞋掉了!」「啥時候了,你還牽頭豬。」

跟著第一輛車,人們也紛紛上了路。也有家境貧困者,無車可乘無馬可騎,背上包袱,便步行而去。這時候,人們認定了方向,都跟在第一輛車的後面,絕大多數人都是盲從,反正大家都朝那邊跑,就算碰上清兵,要殺也殺不完全部,總有幾個跑得掉。一路上,每個人心裡都裝著恐怖。

董小宛站在院門邊,看著逃跑的人們,見街上人影漸少,空蕩了許多,才轉身回來。她問冒辟疆:「這麼多人擠在同一條道上,咱們還走不走這條路?」

「這條路是過江的捷徑,怎麼不走!叫車輛跑快點,趕到前面,遠遠拋開人群。」

冒府的三輛車和幾匹馬幾乎是最後離開如皋的。當然,城裡還有許多聽天由命的人沒有逃走,主要是些老人。

冒辟疆出逃的第二天,陳君悅帶著三十幾騎人馬到了如皋。他是在清兵圍剿劉操東一部的戰役中,眼見大勢已去,率領這些殘兵敗將殺開一條血路逃出來的。

冒全聽說過陳君悅,當下備了酒菜給他洗塵。陳君悅頓腳道:「冒賢弟倉惶而去,太遺憾了,我本想邀他一起共圖大義呀!」

就在眾人飲酒之際,一個家人慌慌張張跑進來對冒全道:「清兵離城不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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