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九章 留都黨獄(2)

她有同感。

這天午後,董小宛想小睡一會,卻怎麼也睡不著。蟬聲從敞開的窗戶飛揚而入,吵得她心煩。她走到窗邊正欲關上窗戶,看見惜惜在一株柳樹下用一根竹竿去粘一隻蟬,蟬飛走了,她還固執地站在竹竿的下端。董小宛想到幼年的秦淮河。父親每次給她捉蟬都沒捉到,只得從樹枝上摘兩個蟬蛻來安慰她。

想起童年,總有一絲幸福的記憶,她的嘴角便綻開微笑。

她想叫惜惜,想把她從沉靜的對蟬的往事拖出來。這時她看見一個丫環急急地走來,一邊走一邊用手帕扇風,炎熱的天氣令人臉色紅潤,氣喘噓噓,香汗淋淋。那丫環看見樓上的她,便停了腳大聲說道:「少夫人,老夫人叫你去府上,府上來了親戚。」

原來是冒辟疆的姨媽、姨父,還有一位表弟。他們剛從北方逃出來,準備去揚州定居,順便來看看如皋冒府。

董小宛和他們一一見過禮,姨媽拉著她的手說道:「比傳說還要美。」

董小宛一邊應承,一邊躲避著那個表弟的目光,心想他肯定是個花花公子。老夫人剛才介紹說他叫陳拿。她憑直覺便討厭他,怎麼會是這麼一個色迷迷的傢伙呢。

吃過晚飯,董小宛告辭回去。她前腳進了水繪園,陳拿後腳便跟了進來。她覺得噁心。陳拿笑嘻嘻道:「久聞水繪園修得奇妙,小弟特來觀賞觀賞。」

董小宛壓住自己的不悅,心想:這等無賴臉皮厚的壞蛋,不如拿他戲耍一番,一則出出氣,二則開開心,她說:「你就獨自在院中走一走,天快黑了,早點回府。」

董小宛徑直上樓。陳拿追上來,見四下沒人,他大膽牽住她的衣袖,嘻嘻道:「嫂子,小弟久仰嫂子風流美名,今日一見,不勝歡喜,讓小弟陪陪你。反正表哥不在家,嫂子想來也寂寞。」

她氣得臉都白了,她打定主意要整治整治他。便說道:「瞧不出你這個俊模樣,竟是滿肚子壞水。」

「嫂子高見。」

「這樣吧,你先在院子中到處逛逛,天黑再說。」

陳拿大喜,以為得手。便自去將水繪園逛了個遍。

董小宛叫來惜惜和李元旦。二人聽了這事都十分氣憤,待聽了董小宛的計謀,又樂得哈哈笑。各自按她的安排去準備。

臨走時,董小宛吩咐道:「這人雖然可惡,但別傷了他,要給老爺留點面子。」

陳拿陶醉在喜悅中,無心觀賞園林,只揀那鋪滿卵石的寬闊的路徑走,眼見天還不黑,急得抓耳搔腮。便折了根枝條在手上,把心頭的焦急發泄在滿園絢爛的花朵上。他走過之處,伴隨枝條掃過空氣的沙沙聲,花朵、花蕾、花枝紛紛折斷,飛落,無論是黃色的、紅色的、紫色的、白色的、綠色的、桔色的花朵都無法幸免於難。

終於盼到天黑了。

這浪子也不知從何處學來的秦淮河的偷嫖規矩,知道要先扔個東西上樓。為了更能喚起董小宛的注意,他撿起一塊石頭,從窗口扔了進去。一聲悶響之後,傳來瓷器脆裂的尖厲聲響。

董小宛又氣又恨,抓起石頭,跑到窗前,朝那浪子狠狠砸去,恨不得一下把他砸死。陳拿閃身避過。石頭重重砸在地上,彈起很高又滾了很遠。他嚇得冒了冷汗,正要朝樓上破口大罵,卻看見她在搖手,立刻又歡喜起來,董小宛扔了個紙團給他,然後奮力關上扇戶。

他拾起紙團展開來看,上面寫著:「東邊院牆有處夾院,待夜深人靜時再會。」陳拿得了這個承諾,手舞足蹈朝東尋去,果然有這個地方,四面高牆,兩邊有門。兩邊門一關,鬼都找不到。他想:還是妓女會挑地方,這兒要一夜,又涼快又保密。

他正得意,忽然聽見有人說話,慌忙躲在陰暗的牆角,只見兩個僕人走進來,一個問:「沒人吧?」另一個說:「沒人,鎖上吧。」那一個便鎖了門,兩人從另一道門出去,又鎖了門。

這一下,他插翅也飛不出去了,他心裡有點焦急,只盼董小宛有鑰匙。

月上中天,地上遍是碎銀子般的月光和搖晃的樹影。他正擔心自己上了當,忽然從牆外噼叭噼叭扔進幾條長乎乎的東西,他仔細一看,那東西開始扭動,儘是花花綠綠的蛇。嚇得他奔到門邊,拍打著門,大喊救命。

外面忽然人聲鼎沸起來。他一聽就知道這些人早就站在外邊了。人們在叫嚷:「有賊,有賊,這裡面有一個賊。」他想:「媽的,分明是算計了老子,狗日的壞女人。」他也橫了心,不再叫門,料這般下人也不敢對他怎樣。他這樣想著轉過身來,又看見地上蠕動的蛇,再次毛骨聳然,又拚命射門,叫喊「放我出來,放我出來。」

有人開了門,陳拿朝外一衝。一隻布袋張開嘴候個正著,將他罩住。李元旦叫道:「拖出來打。」另有幾個人跑進院子里去把蛇捉了,免得在院子里棲身,嚇著家裡人。

打的人都會打,都只朝那不露眼的部位上打,而且棍棒都纏了布,不會傷筋動骨,就算有傷也是內傷。一時間只見七八條棍棒七上八下猛擊下來。陳拿痛得哭爹叫娘。

董小宛見打得差不多了,自己也出了氣。便叫惜惜打著燈籠走來。她笑著揮揮手,眾人也笑著散開。她故意問:「深更半夜吵什麼?」

有人大聲說:「抓了個賊。」

陳拿聽到董小宛的聲音,慌忙叫道:「不是賊,不是賊。我是冒公子的表弟。」

有人拿掉布袋,惜惜用燈籠在臉上照照,董小宛道:「哎喲,真是陳公子,你怎麼還在水繪園,快三更了。」

陳拿知道中了計,卻啞巴吃黃蓮——有苦說不出,只得假意道:「這院子太大,迷了路。」眾人都暗笑。

李元旦說道:「誤會,誤會。」一邊說一邊上來用勁摟住他,朝眾人道:「都回去吧。」

李元旦說要送陳公子回冒府,邊走邊悄聲叫他把紙條交出來,陳拿不依,他便暗地裡一拳打他的肋部。這樣打了約十來拳,便到了大街上,大街上空空蕩蕩,陳拿受不了,只得拿出那害人的紙條,李元旦順手在路邊的行善燈上點燃,看它燒成灰燼,他將陳拿送回冒府,那陳拿自覺羞愧,第二天就想個辦法讓父母提前離開了如皋。

且說董小宛和惜惜一邊笑一邊回到卧室。惜惜吹熄了燈籠,把它掛在走廊上,看上去像一個瞎眼的大南瓜。

經過這一折騰,倆人興奮得沒半點睡意。但是,古怪的事情發生了。董小宛確信自己一點睡意都沒有,可她剛在床沿上坐下來,眼皮就沉重地自動閉合,不受意志支配,她萬分驚訝,一下站起來,她在桌案邊一把圈邊藤椅上坐下,又發生了同樣的事。她說:「真是見鬼,怎麼一坐下就睜不開眼。」

「分明是想睡。」惜惜道:「今天再好玩也不能耽誤睡覺。」

惜惜把她拉到床邊,幫她脫了衣裙。董小宛只得將就著躺下去。她眼睛剛剛閉上,便看見自己處在巨大的深淵的邊上,情形萬分恐怖。她想醒來,卻怎麼也睜不開眼。深淵像一張巨大的嘴唇,在肉感地蠕動,彷彿要將她吞沒一般。她大聲地喊惜惜。古怪的是她聽到了自己的喊聲沒有衝出口腔,喊聲在深淵之中引起了回聲。她想跑,雙腿卻似灌了鉛,無法啟動。深淵中騰起一股張牙舞爪的黑霧,黑霧擴散開來,瀰漫四野,霧中出現了一個人,起初模糊,慢慢便清晰了,站到她面前。這人卻是冒辟疆,他蓬頭垢面,脖上套著一個大枷鎖,上面打了個血淋淋的叉。董小宛叫了一聲:「冒公子!」

正欲伸手去抓他,一道眩目的閃電把一切都消滅了。她睜開眼,從頭到腳都出了汗,渾身毛孔像針扎一樣痛。

惜惜正一盞盞地依次滅掉壁上的燭,忽然聽見董小宛在喊冒公子,回頭一看,姐姐正在床上掙扎,顯然是做了惡夢。

忙跑到床邊,她卻醒了,依舊後怕,慌忙摟住惜惜,惜惜覺得她還在發抖。

過了一會,她才講了剛才的情形。然後說:「奇怪的是我的確沒睡著。」惜惜聽得毛骨聳然,立刻覺得房裡很陰森,慌忙去把熄掉的燭重新點亮。這樣好受一點。

天剛亮,蘇元芳便匆匆趕來。兩隻眼睛罩著烏黑的影圈,竟是一夜未眠的樣子。她一開口便說:「好可怕。」董小宛問她:「什麼好可怕?」她便說昨夜夢見冒辟疆帶著腳鐐手銬。董小宛腦中一陣昏眩。惜惜驚得目瞪口呆。

冒辟疆覺得自己變輕了,甚至可以飛。他不知自己身在何方。周圍的世界如此陌生和詭秘,四處都包含著可怕的事物。

一陣眩目的閃光之後,他站在一處沙漠中,風呼呼地吹。

沙丘下有許多東西在扭動。彷彿下面有一個集市似的。他朝前走,發現自己的腳印比人還大,深深地踏入流沙之中。他想:「難道是去地獄?」

有人在朝他招手。他始終無法縮短和那人的距離。這時已不在沙漠中了,他聽到了流水的嘩嘩聲。前面出現了一條寬闊的河,河水湍急,波光粼粼,河水清澈透底。他從來沒見過比這更乾淨的水。

他感覺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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