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九章 留都黨獄(1)

晨霧從門縫漏進來是一種隱秘的奇觀,淡淡的,宛若戲台上的煙雲,若有若無,普通人家也因此具有了仙境的氣氛。

欣賞這樣一種柔和的美,需要好心情,也需要點膽量。它看上去太神秘,膽怯者認為是鬼魂來臨的先兆。這時,門外的街上有人邊走邊打噴嚏,告訴門裡睡眼惺忪的人天快亮了。嗜睡者依舊不願醒來,轉身背向,管它花開花落。

街上走著的這個人是個消瘦的公子。晨霧讓他清醒一些,臉頰上有冰涼的感覺,但沒改變胸上因為熬夜和宿醉而變得蠟黃的顏色。他邊走邊摸著下巴,胡茬有點扎手。每次熬夜它都比平時長得瘋一些,而且不講秩序,很潦草。很早以前他就發覺早上的人其實很醜,特別是女人,奇怪的是她們一起床便坐到鏡子前,居然能夠忍受鏡中的臉,他自己早上從來不照鏡子。

迎面走來的打更人認識這位公子。他就是娶了媚香樓上的李香君的侯朝宗。打更人在街上晃蕩了一夜,剛剛順手牽羊在王大麻子的矮牆處偷了一隻雞,撞到侯朝宗,他慌忙將雞藏在身後,站到路邊,點頭哈腰道:「侯公子,你早!」侯朝宗也沒多看幾眼,依舊腳步不停,只順便說了句:「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

「嘿嘿,正是,正是。」打更人胡亂應著,侯朝宗已經走遠。他朝那消瘦背影輕輕啐了一口。他永遠不能理解憑這破落書生竟可以消受李香君那樣的絕世美人。他跟街坊鄰居們看法是一樣的:李香君應該配一位英雄,至少應是一位身板結實的壯士。女人們都瘋了,總是願意嫁給病歪歪的書生。他搖搖頭,回家燉雞去了。

侯朝宗是在市隱園裡史可法的暫居官邸度過了一夜。此刻,他腦中有失望,胸中有憤怒,臉上有沮喪,昨夜的一幕依舊纏繞他的思緒。

他失望的是自己的抱負又落了空,他們已經坐失挾天子以令諸侯的良機。這段時間,留都的有識之士紛紛在爭奪這一特權。侯朝宗、吳次尾、陳定生也看到了這一時機,雄心勃勃想趁機干一番事業,了平生之志。自從北京失陷,崇禎駕崩,扶立新君就是當務之急,國不可一日無君啊。可以立為新君的有福王、潞王、魯王、韓王、唐王,他們誰都有問鼎的權利,各自又有許多亡命的英雄在為他們奔走。侯朝宗認為史可法是個了不起的人物,便把賭注押在他的身上。史可法又何嘗不知道這種歷史帶來的大好時機,他以為憑他在江南擁有的百萬之師就足以威懾朝廷諸人,所以只率幾十名護衛官趕到南京,試圖輕而易舉地擁立潞王即位。但當馬士英率領浩浩蕩蕩的江北四鎮十萬人馬開進南京來擁立福王時,史可法才後悔自己太大公無私了,居然害怕防務空虛沒帶大軍來,被迫讓馬士英得了手。福王登基,國號「弘光」。

雖是偏安的君王,但江南無兵災之損,也很富足,所以登基典禮也異常隆重。鞭炮的硝煙三日不落,人群豪飲而通宵達旦,到處是被複國烈火燒烤得坐立不安的豪傑,常常看見他

們在酒肆中擊劍而歌。此刻,走在濃濃霧氣中的侯朝宗想到沒能站在潮頭上,異常失望。這失望主要是針對史可法而言,如此大好良機的錯失,史可法也許不是大氣的英雄。看著馬士英在朝中勢力強大,他退而求其次,希望多設幾個心腹入朝,便於整頓朝綱。昨天夜裡,侯朝宗便是去和史可法商討這件事的。

他走在街中,見四面無人,便在街角撒了一泡尿,尿淋在一張揉皺的紙上,那是福王登基時的一張揭帖,不知被誰扔在這裡。他心中的憤怒依舊沒有消除。

他憤怒的是史可法又一次退縮、妥協,沒有英雄氣概,他有被出賣的感覺。昨天夜裡他是抱著一線希望去的,現在連一線希望也沒有了。他走著,像一個賭徒輸光錢之後又借錢去撈本結果輸得更慘似的,不僅有後悔的痛苦,而且有負債的巨大壓力。他朝一道富家的大門吐了口痰,罵道:「狗日的。」

昨夜不該去見史可法,他想。他跨進門就看見史可法、錢牧齋、周仲馭、姜日廣、高弘圖等人端坐在那裡喝茶,氣氛極沮喪,他感到不祥的徵兆。當時就該走,他想。大家見了禮,侯朝宗資格最小,在末席入座。果然,錢牧齋一開口便說了一個壞消息:「史大人明日離開南京。」侯朝宗道:「這麼說,史大人決定放棄南京的爭奪了?」史可法道:「我久居留都,恐防務有失。且福王已經坐定江山,我等若為私利再興爭逐,於國無益。當務之急應思復國保家的實際良策,何況最近的官場暗鬥已使我厭倦。」

侯朝宗見他去意已定,無法挽留,順水推舟地讚美一番史可法憂國憂民的高風亮節和寬懷大度。一方面他卻明白一切大道理都是掩蓋陰暗心理的擋箭牌,它並不新鮮。侯朝宗為自己就要失去最強有力的靠山而暗自神傷。他對史可法的期望太高了。他自己都認為那是一步登天的虛幻想法,後來他們又說了一些閑話,各人都繞過正經話題,高弘圖甚至說到他女兒做的針線活上去了。再後來就喝酒,侯朝宗喝了很多,當場就醉了。待他醒來,發覺自己獨自睡在史可法的花圃中,他怎麼也搞不清自己是何時睡到這裡的。想到這樣子死了也沒人管,神色黯然。幸而天快亮了,他乃乘著霧氣,沮喪地出了史可法的住處。

晨霧濃濃的,彷彿要擦拭掉他的沮喪。他一路朝媚香樓走來。當媚香樓在霧中現出隱略的輪廓時,他看見一盞燈還亮著,透過霧氣僅僅是一團光暈,他知道那是李香君的房間,心裡充滿一股溫情。

青燈之下,李香君伏在案几上一夜未眠。侯朝宗知道她在等自己,愛憐倍增。用手指輕輕摸過她的臉頰,濕濕的,竟然流過淚。

李香君抬著頭,睜著睏倦的紅眼睛,臉上刻著一條條衣袖壓出來的印痕。她看著他,憂怨地說:「你終於回來了。」僅僅是這一聲軟語,他所有堅硬的抱負紛紛瓦解,心靈發出另一種屬於生活的顫慄。他抱住她的頭,吻遍她的臉,她快透不過氣來。

當他和她相擁著到了床上,彼此都不再感到熬夜後的睏倦和疲憊,反而更亢奮,比往日的情感更濃烈。多年以後,侯朝宗已經有了一個經驗,他發覺熬夜之後慾望要強烈一些。別人是不是這樣他不知道。李香君卻準確地感受到了。所以回報也要強烈一些,雲收霧斂之後,兩人雙雙進入夢鄉。

他醒來時,已經是下午。晚餐已經熟了。李香君特意做得很豐富,有魚翅、甲魚、竹蓀、猴頭、燕窩及時令鮮菜,侯朝宗吃得很愜意,一則因為餓了,二則因為他內心裡對那幾道珍品有某種敬意。

吃完飯,他站在樓上,嘴裡咬著根牙籤,看著落日余暈中的南京,一個王朝正走向敗落的印象闖入他的腦中,又勾起他的抱負,這抱負已經落空,心裡不禁有些傷感。

眼看他又要陷入不可挽回的絕望情緒,柳敬亭來到了媚香樓,把他從自己思緒的硬殼中拖了出來。柳敬亭腋下夾著個護書,護書里有五卷本一套的《精忠說岳全傳》。

喝茶之間,侯朝宗道出了對史可法的絕望情緒。柳敬亭捻著鬍鬚笑了。他對歷史有自己的看法,幾十年來的說書生涯加深了他的理解力,他自負於自己是最好的歷史見證人。

侯朝宗道:「先生何故笑晚生?」

「我笑你執迷不悟。笑你自以為是國家棟樑。」

「此話怎講?」

柳敬亭避而不答,反問道:「你以為時局究竟如何?」

「竊以為國運未完全衰敗,有重振江山的可能性。」

「哎,年少無知,年少無知。」柳敬亭拍著護書嘆息道。

侯朝宗指著《精忠說岳全傳》道:「先生枉抱了此書,難道南京不是先例嗎?」

「此一時,彼一時矣!」

「先生越來越糊塗了。」

「哎,讓我告訴你真相吧,你說我老糊塗了。偏安也不是那麼客易做到了的。」

「我看未必。」

「你認為弘光朝中奸臣多嗎?」

「馬士英就是舊閹黨,可比秦檜。」

「這就對了。如今這大明殘局中,只有秦檜沒有岳飛,連『風波亭』的悲劇都無法重演,哪裡來收復江山的實力呢?」

「史可法能不能比岳武穆?」

「不能,他只是將才不是帥才呀。」

「先生的看法呢?」

「大明殘局頃刻之間就會瓦解。」

「其實我也有這個預感,只是常言道『亂世出英雄』,我也想趁機有所作為。」

「是啊!亂世出英雄,但有一點你要明白,任何亂世真正的英雄並不多,而且往往多出現在強大的一方。今日的英雄人物多數出在清軍中,大明氣數已盡。」

「依老先生之見,我輩將如何?」

「回家趁亂置一些地產,享受生活。」

「老先生空讀聖賢書,無一絲報國之心。」

「國家虛幻至極,生活才頭等重要,少了你侯朝宗,自然有人去文諫武戰白白送死。」

「老先生原來是怕死。」

「怕死。我十四歲殺人時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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