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六章 孫傳庭師生

柳如是輕手輕腳悄悄踱進董小宛休息的房間,她想調皮地驚醒這位漂亮妹妹和她的美夢。但是,董小宛並沒有睡下,劫後餘生的欣喜和感慨令她興奮,徹夜難眠。柳如是透過門楣下懸掛的幾串稀疏珠簾,瞧見董小宛獨身站在一面花鏡前審視著自己的臉。董小宛急於知道這場兇險之後自己的臉上是否添上了細小的皺紋,她認為自己在塔中幽禁的極端愁苦和憂傷有可能傷害如花似玉的肌膚。早年在秦淮河上她不止一次目睹過女人的驚人變化,曾經有幾個姐妹因為經歷了痛苦,幾天時間就變老了。她固執地認為這是老天爺打擊女人的特殊手段。鏡中出現的那張臉依舊完美無缺,讓她得意,讓她陶醉。柳如是見她得意忘形的樣子,忍不住笑出了聲。

聽到笑聲,董小宛有些害羞,但臉色卻沒有變。這幾年的生活波折已經將她的表情錘鍊成某種方式。柳如是明顯地感覺到她的變化,她撒著嬌的歡快笑容中,有一股剛毅已經超過了愛情、依賴和溫存。柳如是摟住她,像往常那樣吻她的額頭和臉頰。董小宛熱情地回應了她親昵的表示,感覺她的嘴唇依舊像早年在南京時那樣溫暖、柔軟、充滿活力。

姐妹倆牽著手走到院子中。她倆頭上正飛過一行雁陣,雁陣之上則是被秋風吹得呈魚鱗狀的飄向東南的流雲。董小宛將目光從天際收回來,看著一朵朵沾滿露水的菊花,她說:「又快仲秋了!」

柳如是會心一笑,她知道小宛妹妹和冒辟疆已經約定同歸如皋的佳期。她用勁捏了捏董小宛的手,表示安慰。這時一陣風刮過,院子中的落葉沙沙響,一片紙飄了起來,順風飛過屋頂。她倆同時感到寒冷。畢竟是秋天,落葉撒滿天際,夏天的裙衣已擋不住季節變化帶來的寒意。

她倆又牽著手回到室內。柳如是穿上一件大紅西洋布做的套心夾襖,董小宛則穿上一件青布夾襖,上面綉著鮮艷的牡丹花。倆人都覺得彼此憑添了一股成年女人飽滿的丰韻。

這時,錢牧齋走進院門。柳如是從腳步聲中就辨認出是他。當他跨入室內,姐妹倆面無表情地盯著他,他怔在門邊,一隻腳還停留在門外。姐妹倆見他那張老臉上的疑慮,哈哈哈笑了起來。他只得無可奈何地乾笑兩聲。她倆為這個小小的惡作劇而開心。

錢牧齋瞧著這對美人,內心涌動著一種不可言傳的幸福。

他說:「待會吃過早飯,咱們去見楊將軍。」

三乘轎子穩穩地停在楊將軍的中軍大帳前。早有軍士報入帳中,楊將軍放下手中的《孫子兵法》,大步迎出帳來。錢牧齋、柳如是、董小宛剛剛跨下轎於,轎門上的掛帘還在晃蕩不停。楊昆便迎了上來,大家見過禮,依次步入軍帳。帳中很寬闊,排了兩排座椅,座椅後面是一排排各種式樣的兵器。

楊將軍請錢牧齋大人上首坐定,又令軍士搬來一把座椅,自己坐在旁邊。柳如是和董小宛隨便揀把座椅坐在下首。在楊將軍身後一扇大屏風上寫著一個巨大的「明」字。

待軍士泡上茶來。董小宛便移步上前,朝楊將軍施了大禮,然後道:「小宛這次要不是楊將軍仗義相救,我命休矣。」

楊將軍正和錢牧齋說幾句笑話,見她這樣,慌忙起身拱手還禮道:「免禮,免禮。身為朝庭之臣,當然該為民除害。宛姑娘要謝就謝當今皇上吧。」

就在這時,屏風後面探出一顆兒童的腦袋,他有些膽怯,更多的是好奇,頭上的羊角小辮像一盞熄了火的烏黑燈蕊。柳如是一眼瞥見他,見很可愛,便朝他招招手,示意他過來。小孩怯怯地看看她,又看看楊將軍,然後將頭縮回屏風後。屏風後傳來說話的聲音。

董小宛好奇地問道:「楊將軍,這中軍大帳中是誰家的孩子敢來玩耍?」

楊將軍答道:「是我的兩個犬子。昨日剛隨其母來到。在鄉下呆慣了,還沒習慣。」他一邊說一邊呼喚道:「震兒,震兒快點出來。」

屏風後怯怯走出兩個小兒,一個約六七歲,另一個約四五歲。他倆睜著大大的眼睛瞧著柳如是和董小宛,並排站在楊將軍身後,一動不動。

董小宛和柳如是雙雙離座,跑上前去,一人拉住一個,撫著他倆的頭說道:「好可愛的小孩子。真是將門生虎子啊!」楊將軍得意地笑了起來。

錢牧齋呷了一口茶,然後拈拈稀疏的鬍鬚朝楊將軍道:「尊夫人現在在何處?」

「就在後帳之中。」

「何不給大家引見一下。」

楊將軍笑笑道:「正有此意。」隨後朝屏風後拍掌三聲示意。

一位四十歲上下,著鄉村布衣的婦人應身而出。董小宛和柳如是本以為像楊將軍這樣地位應該配上年輕貌美的女子。如今見此光景,心裡有些驚訝,她倆沒想到將軍夫人竟像一位傭人。錢牧齋也是一怔,但多年的官場應酬使他迅速作了反應,他嗓子甜潤地說道:「楊將軍真是好福氣,娶了這樣一位樸素節儉的女人。」

楊將軍臉上一熱,惺惺說道:「錢兄誤會了,這位是吳媽,她是兩個孩子的奶娘。我老婆還在後面呢。」

錢牧齋臉上發熱。柳如是朝他那窘迫的臉上狠狠瞪了一下,心裡嘀咕:「死老頭子,不知道就別瞎恭維,這下出醜了吧!」錢牧齋乾咳幾聲,鎮定一下情緒,說道:「慚愧,慚愧,我眼拙了。」

董小宛起初也是一怔,眼見錢牧齋的窘樣,忍不住朝柳如是抿嘴一笑,但沒笑出聲。柳如是在她腰上狠狠掐了一下。

奶娘吳媽也被窘得滿臉通紅,心知自己的穿著給老爺丟了臉。平時,楊將軍曾多次指點她要注意形象,她都當耳邊風,這次終於應了他的話。她惶恐地問楊將軍:「老爺有什麼吩咐?奴婢馬上照辦。」

楊將軍做了個擴胸動作,鬆弛了一下,才朝吳媽道:「快請夫人出來。」

「是。老爺。」吳媽應聲而去。

隔了一會兒,響起一陣腳步聲,隨後從屏風後轉出一位嬌吟吟的女人。董小宛細細地打量了一下,沒有出聲。這位女人打扮得很艷麗,渾身掛滿叮噹作響的珍貴飾物。她並非美人,所以認為衣著就能帶來美,其實吳媽媽的穿著樸素也是她故意安排的,這樣就可以起到母雞襯托鳳凰之效,她此刻的打扮最引人注目的是左耳上掛著一隻類似手鐲的大金耳環。董小宛知道這是個極庸俗的女人,眼裡有些驚詫,這和楊將軍太不般配了,不過,話說回來,也許當初他倆結婚時都沒見過面,待揭了蓋頭就變成了既成事實,無法更改。

楊將軍見錢牧齋、柳如是、董小宛都露出驚詫之眼神,誤是驚艷,乃高興地介紹道:「這位才是我的夫人。」柳如是、董小宛極有禮貌地道了萬福。

寒暄之後,董小宛發覺這位夫人雖然在穿著上庸俗,心地卻依舊善良純樸。初見一剎那湧上心際的輕蔑頓時減了幾分。三個女人便帶著兩個孩子到後帳去了。剩下楊將軍和錢牧齋在大帳中閑聊。

錢牧齋盛讚楊將軍的兒女。楊將軍長嘆一聲,仰面躺在座椅中。錢牧齋道:「將軍何故如此嘆息?」

「這兒女來得不是時候。如今國難當頭,你我身為朝廷命官,豈能枉顧家室啊。」

「時局危矣!去年闖賊攻陷洛陽,殺了福王。兵部尚書楊嗣昌服毒自盡。今年初闖賊三打開封府。可憐大明數十萬大軍竟潰如山倒,連失城池州郡。幸虧挖開黃河,水淹闖賊,方才擋住草賊的惡勢,原以為左良玉是一代將才,卻不料幾乎喪身闖賊的百里壕溝之中,我幾度請纓北上,都未獲准。大丈夫豈能坐視危局而無動於衷?」

「將軍報國之志可欽可嘉。我真搞不清闖賊何來的如此勢力?朝廷為何不合力討剿關中。如讓闖賊在關中養足氣候,其勢更不可擋啊!」

「錢大人差矣。我以為闖賊應是不成大器的鼠輩。當初破洛陽之後,竟不取北京,當時北方何等空虛?闖賊反死守關中彈丸之地,閉關自守,顯然是他心虛的結果。」

「李自成畢竟不是劉邦之才。不是任何人據關中就可以謀取中原。」

「近日皇上重用孫傳庭將軍為兵部尚書,真是英明之舉,大明江山還有希望啊。聽說孫將軍已率兵討剿關中,闖賊當不堪一擊。」

錢牧齋笑道:「我聽說孫將軍乃楊將軍的家師,是真的嗎?」

「孫將軍的確是我家師。他真乃百年不遇之將才也。」

倆人數說著國事,心裡都生了豪情。錢牧齋更是難得如此,一時間彷彿回到初次步入官場時的少年時光,忘了吹拍。那時,他滿懷抱負,智計百出,但處處碰壁。直到心上長了老繭方才悟到其間的奧妙。

正在此刻,軍營中一陣猛烈的鼓響。楊將軍猛離座椅,欠身而起。喝問道:「誰擊升帳鼓?」

少頃,一員將士滿身灰塵衝進帳來,跪見楊將軍。原來是史可法送來十萬火急的軍情。楊將軍接過文書,扯掉火漆封口上的雞毛,將一信抽出,如抽出一把匕首似的。錢牧齋一邊喝茶一邊細看楊將軍的臉色,但見他臉色由紅轉青又由青轉白,他知道發生了不得了的事,便放下茶杯,站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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