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三章 誤乘賊船

那日夜晚,冒辟疆勸說董小宛先回蘇州。

迷濛的夜色滋生著某種憂傷。董小宛端坐在船窗前,心裡溢滿憂傷。她知道青樓的日子屬於年輕女人,待那些討厭的皺紋爬上臉的時候,也就是燈枯油盡的時候,如燦爛的太陽忽然被烏雲遮擋,她心中有一股憂鬱的氣流到處衝撞著。江水在夜色的籠罩下緩緩地流淌著,像從她的心上流過,感覺異常的沉重。她想著回到蘇州將面對債主們的糾纏,尤其是那兩個輕易不能擺脫的惡霸,她想著兩個惡霸的粗魯與庸俗,便覺得一陣陣噁心。

冒辟疆的話語使董小宛感覺他是那麼地遙遠不著邊際,她努力想穿透那堅固的空間。

但她想起的卻是她十五歲時進青樓的那種惶恐。雖然她不願意與冒辟疆分離而獨自回到蘇州,但她無法選擇,她就像被別人捏在手中的棋子將她放在了一個位置。她知道自己與青樓的距離正逐漸地拉開,她想抓住冒辟疆這根繩,使自己以後的日子有所依靠,她不得不同意先回蘇州,如去南京將會遇到更大的麻煩,她也不想給冒辟疆帶來什麼麻煩,免使以後進冒家的門而遭受阻礙。

董小宛接受了這樣的安排,於是她轉過身面對冒辟疆,臉上露出了陽光般燦爛的笑容。

「公子,妾明日就回蘇州。」

冒辟疆彷彿置身於一片仙境中。

「你真知我心,你就暫時忍耐一下吧。」

冒辟疆看見董小宛那燦爛的笑容,感覺自己離那歡笑並不遙遠,他摟住董小宛,吻著董小宛那依然清麗的臉。董小宛那纖細的十指輕輕地在冒辟疆的身上遊動著,每一次的滑動都引起冒辟疆一陣輕顫。

船向那夜色的深處划去。

冒辟疆伏在董小宛的懷中沉沉睡去。月光映在江面上隨波紋一盪一盪的,像金秋成熟的果子在樹葉中隱現。

董小宛覺得她離以前的生活已經很遠了,她回想賣笑青樓的生涯已是那樣的模糊。她的心中時不時升起的哀怨,竟永遠消失不了。

第二天董小宛起了個早,她沿著江邊的小徑緩緩而行,她回來的時候,冒辟疆還沉沉地睡著,昨夜他們的春情,使滿江都溢滿了春色,早上的空氣帶著濕濕的清新,但沒有一絲風,就如一幅美麗的畫。臨近早餐的時候董小宛喚醒了沉睡中的冒辟疆。

這回的太陽很平淡,江水緩緩地流淌著。在冒辟疆和董小宛執手惜別的時候已過了午時,董小宛藏起憂鬱的神色,現出一副歡喜的樣子,她端起酒杯痛飲了幾杯,想壓抑住內心滋生的哀愁。冒辟疆心知董小宛不想回蘇州,見董小宛如此痛飲,心中不免加倍憐惜起來。

「小宛,不要喝多了,還要上路呢。」

「公子,你就讓我就此醉到蘇州吧。」董小宛用她兩道水漉漉的秋波直射著冒辟疆。

范雲威與王天階二人在一旁黯然地喝著酒。

時間悄無聲息地向前流著。董小宛孤獨地站立船頭上,她身著的褐色西洋紗衫隨風微微抖動,她那微露的雪膚冰肌晶瑩如白玉一般。董小宛眺望著船下的江水。她抬頭望了望冒辟疆,使她想起青樓遙遠的日子,想起那些充滿脂粉味的房間,想著以後秦淮河飄蕩的一個遊魂。

船家起錨往南行去,冒辟疆眼中的董小宛也正飄向遠方。

江面上潮濕的空氣開始浸入他的肌膚,他顯然沒有意識到他站立在船頭上。他已經無法離開董小宛了,從他看見董小宛的第一眼起就註定了他一生所必經的這一過程。直到很久以後,冒辟疆依然能夠清晰地回憶起那天早上董小宛離開時的情景。

這時,小宛的船已去得很遠了。

冒辟疆在辭別董小宛以後的一路上整天長吁短嘆,悶悶不樂。他記掛著董小宛的柔情與安危。船到揚州的時候,三人上岸去拜訪了鄭超宗,並留住了兩日。三人隨後又趕至南京,在南京稍作逗留,冒辟疆便趕回如皋。

冒辟疆見過父母,便和蘇元芳坐在屋中。

「娘子,我需要三千兩現銀,幫董小宛還債。」

蘇元芳心裡一驚,她首先驚詫不是因為冒辟疆為一個風塵女子還債,而是那數額的巨大。

「公子,現一時拿不出這麼多的現銀,只有等秋後看,如果湊不齊,就把首飾拿去賣一些。」

冒辟疆一陣慌亂。

他看著蘇元芳,儘管他再也無法聽清她後來說的話。

在此後的時間裡,冒辟疆時時感受到蘇元芳的溫柔。

在七月的下半旬,冒辟疆帶著茗煙,拜別了母親,趕往南京赴考去了。

那日的早上。董小宛辭別冒辟疆離開鎮江,轉回蘇州,在回蘇州的路上董小宛一路沉默,在以後面對討債的人們時她始終保持著這種神情。

在回到蘇州的第三天後,霍華、竇虎的家奴像是從地下冒出來一樣站立於董小宛家院子中。霍、竇的家奴們時而以養老送終拉攏董小宛的父親董旻,時而又以死來威脅著他,董旻卻全身顫抖著像被獵人追趕的兔子一樣立於霍、竇兩家的家奴前。

董小宛端坐在屋裡,她始終聽見站立一旁的惜惜結結巴巴喘著氣,她覺得自己聽到的是一種強烈的慾望的呼吸。

單媽是在這個時候來到院子里,她背靠著門站在那裡。儘管單媽在那一刻里裝著若無其事,但董小宛還是一眼看出了她心頭的不安。

在這以後的日子裡,霍、竇兩家的家奴不是今天你來,就是明天他來,在七月快結束的時候,門前開始出現討債的人。

在這樣的日子,董小宛每天閉門謝客,但流言像秋蟲鳴叫聲一樣不可阻擋地傳進了董小宛的耳朵。霍、竇兩家的家奴每天像蒼蠅一樣整天地嗡嗡著「董小宛這個妓女,誰人有錢就跟誰嘛,難道當窖姐兒的還豎貞節牌坊?」

「董小宛就是那樣的惹人,只要能跟她睡上一覺,我也就什麼也不想了。」

這些日子裡,霍、竇兩家債也討不到,人也得不到,像被逼急的狗準備將董小宛搶了去。董小宛每日閉門不出呆在家裡,她那沉默的憂鬱像冬天的冷空氣在整個屋子裡瀰漫開來,她接二連三地請人帶信給冒辟疆,但冒辟疆也只是帶信叫她忍耐一下。

那日,霍、竇兩家的家奴在董小宛的門前喧鬧不止,路過的行人像螞蟻般重重疊疊站立於街旁看熱鬧。此時的董小宛,其智慧已被煩燥淹沒。這一天霍華下了決心,叫他的惡奴們在今天夜裡一定要將董小宛搶了回去。董小宛的父親透過空氣感覺到惡奴們逼人的呼吸,他將忍耐多時的悲哀像一桶冷水一樣傾倒出來,他拖起顫抖的身子來到門角里將他的悲哀化成一陣顫抖的抽泣聲。

霍華準備夜晚搶人的消息傳進竇虎的耳中,他似乎識破了霍華的詭計。他估計到自己勢力不如霍華,但董小宛那誘人的身軀時時閃現在他的腦海中,他感覺自己每時每刻都沉浸在董小宛清新的體香中,他暗自下了決心。

單媽焦急地在屋裡走著,她晃晃悠悠像一片敗葉,董旻則無疑是一根枯枝。這時的董小宛內心已被惶恐所充滿,這種惶恐來自於董小宛難逃劫數的感覺。因此當她端坐於椅子上的時候幾乎忘掉了冒辟疆的存在,她只是依稀感覺有一個縹緲的形象,她清晰地聽到街口喧鬧的聲音,而且聲音似乎在漸漸地接近,這使董小宛感到無名的恐慌。在接近傍晚的時候,那街口喧鬧的聲音似乎在漸漸地遠去,如果董小宛那時知道有一位充滿智慧的老者將幫助她的話,她就不會那樣的惶恐。她會想起秦淮河上的琴聲和冒辟疆的種種柔情。

就在那日晚飯後,一位叫包伯平的老者使計將霍、竇兩家的家奴們騙走,然後自告奮勇領董小宛一行外出躲難。深夜,包伯平在前領路,董小宛在單媽的挽扶下一路搖搖晃晃向前走去。一鉤斜月暗淡無光,四周一片寂靜,只有那村子裡的狗吠個不住。

董小宛在悄悄出院門的時候,她聽見院子里響起清脆憂傷的笛聲,她知道她父親又吹起在她童年就十分熟悉的笛子,那笛子是她父親現在唯一的財產。那笛聲憂傷之中帶著一絲慌亂,已沒有董旻年青時在秦淮河所吹奏的那種飄逸。

董旻微微顫抖的雙手握著那根古老陳舊的笛子已吹得老淚縱橫,眼淚掉進笛孔發出一種很怪的音。董旻坐在那死人般的臉透出一股陰涼。院子里一棵古老的樹上響起貓頭鷹凄涼的叫聲。

霍華躺在榻上沉思,從他猙獰的嘴裡偶吐出一些含糊的聲音。一個低頭跪著替霍華捶腿的丫頭,臉上露著領功認賞般的笑容,她湊近霍華如同要親吻般地說著話。

「老爺,明天一定能將董小宛弄到手!」

霍華不動聲色,微睜開渾濁的眼睛瞟了站在門邊的霍和一眼。

「老爺,有個老頭子幫我們勸說董小宛,主要是那竇家的狗礙我們的手腳,先得處理他們。」

霍華,朝那丫頭揮了揮手,那丫頭站起身朝門外走去。霍和的眼光始終在那丫頭扭動的屁股上遊動。霍華端起那冒著熱氣的茶輕輕呷了一口,放下茶杯後陰沉沉地對霍和說道:

「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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