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李香君與侯朝忠

巷子里零零星星炸響幾顆鞭炮,春節就快臨近了。隨著鞭炮聲越來越密集,空氣中的喜氣越來越濃。彷彿很久以前就訂下約似的,春聯剛貼上院門,那稠密的米漿還沒幹,紅紙縫邊還滲出几絲白色的流痕,春節便挾帶著濃郁的氣息來到每扇歡樂的門前,它也躲藏在鞭炮炸響後的火藥味和硝煙中隨風飄進秦淮河上的畫舫中。

遠來的商旅都紛紛回到了故鄉,本地的狎客浪子也有自己的家室要眷顧。秦淮河上的姑娘們都掛帘謝客,臉上浮現出屬於自己的笑容。

偶爾也有落伍的孤雁尖唳著奮力飛過秦淮河上空。此刻,沿著秦淮河遊盪的人群中,有一位彷彿落伍孤雁似的少年,騎著一匹瘦馬,臉上現出孤獨和寂寞的神色。他沿河詢問每一條畫舫是否破例迎接像他這樣的異鄉人,姑娘們都笑哈哈地叫他過了元宵節再來,到時讓他玩個夠。他暗暗嘆息,連妓女都有自己的幸福,只有他是唯一孤單的人。憂鬱和悲傷使他眼中噙滿淚水,他不得不用衣袖去拭一拭眼角。就在衣袖離開眼角的一剎那,他看見不遠處有位美麗姑娘正在看他,她旁邊那個丫環正在玩一桿紙紮的小風車。他為自己的眼淚感到羞恥,便雙腿一夾,鞭子一揚,打馬朝遠處奔去。

那個姑娘正是董小宛,她看著那個少年的背影越來越小,最後像一粒黑點在遠處抖了一下就消失在空氣中。說不清是怎麼回事,她覺得那個少年彷彿哪裡見過。惜惜走在她身邊,嫌風車轉得不夠快,就鼓起腮幫用勁去吹,紙風車沙沙沙亂響,直到覺得臉頰有點痛。這時發覺小宛不在身邊,忙回頭去看,只見董小宛在慢慢地走著,正思慮著什麼。她已完全沉入自己的想像,忘記了自己正置身於市井人群之中。惜惜看見她臉上露出了古怪的笑容。

惜惜走過去使勁搖她的手,她才猛然從冥想中探出頭來,自己嚇了自己一跳。她為自己的走神而窘迫。那個少年有什麼吸引了她呢?她彷彿認識那雙孤獨而凄涼的眼睛。

從那天起,董小宛夜夜都要夢見騎瘦馬的孤獨少年。每天的夢都會在前一天的基礎上增加一些內容。那一瞥之間的瘦俏形象就在夢境的堆砌之下逐漸豐滿起來,成為她夢中的幸福伴侶。她抱住少年的腰,穿過蒼茫的時光越過遼闊的荒野突然出現在白雪皚皚的山下,雪光刺激著雙眼,她什麼也看不見,眼瞼上閃爍白點,她就醒了。她看見冬天懶懶的陽光透過窗戶投射在自己的臉上。

夢境越來越沉重,沉重得使她睡夢中的呼吸綿長而深沉。

睡在她身邊的惜惜常常驚醒過來,欠起身來看看她,她臉色紅撲撲的,依舊像一個嬰兒。惜惜看不見她的夢,便幫她掖掖被子,又翻身睡去。那夢中的少年依舊一言不發,似乎永遠在掙扎著要擺脫什麼。她的夢也就常常在奔跑之中。終於有天晚上,夢中的少年扔掉了他的瘦馬,那匹馬像一張落葉似的飄入藍悠悠的深谷。少年站在她的前面,脫去上衣,露出瘦弱的脊背,她看見那根脊骨一節一節地豎立著,像命運的鞭子抽打出來的印痕一樣,骨節的凹陷處有一塊慘淡的陰影。她從夢中悠悠醒來,她睜大眼睛盯著書案上那支將熄的微弱燭光,聽見極遠處隱約有女人的哭聲,但也像夢一樣不真實。當她再次沉入夢鄉,少年又隱隱地在遠處遊動,且慢慢地走過來。她感覺自己被緊緊地抱住了,她使勁掙扎,那雙手卻越抱越緊。她猛然醒來,寒夜還很長,夜霧正在窗欞上擦著自己漆黑的嘴唇和身軀。

大概是很久沒接客的緣故吧,她因此在夢中渴望著男人。

她這樣想。

天亮以後,惜惜侍候她沐浴,換了乾淨的衣裳,便叫惜惜下樓去問有沒有求見的名帖。

惜惜回來說道:「有留都兵部侍郎陳影昭陳大人的名貼,請小姐去他府上陪酒。」董小宛一邊對鏡描著眉毛一邊答道:「好吧,你收拾一下,吃過午飯我們就去。」惜惜忙下樓告訴陳大娘。陳大娘聽說小宛又要開門迎客,心下歡喜。自從小宛在梅林挨了吳應熊的耳光,她已好久沒應客了,白白損失了許多銀子,陳大娘為她焦透了心。

此刻她想這乖女沒白養,便囑咐單媽準備午飯,她自己則踮著小腳急忙到陳府回話去了,一路上還回憶著年少時的風流時光。

一襲香轎將董小宛和惜惜送到陳府大門前。董小宛正給轎夫賞錢時,惜惜已經抓住大紅木門上的銅環叩了三下。她聽見三聲清脆的聲響在裡面大院里回蕩,心想,好大的院子。

門開處,管家伸出頭來,見是兩位女人,便問:「來人可是董小宛董大小姐?」惜惜說:「這就是我家董小姐。」

管家慌忙打開院門,點頭哈腰道:「小姐請進,我家老爺和夫人恭候多時。」

院子果然很大,董小宛跟著管家進了三個門庭才到了內院。內院的花圃中還殘留著一團團的雪,像一隻只靜止的沒長腳的白鴿。一個挺著大肚子的漂亮孕婦正在狠命抽打跪在她面前的一個十一二歲的男孩。男孩背脊上遍布血紅的鞭痕,他苦苦哀求道:「夫人,我錯了,我再不敢了。」董小宛想起童年時自己被蘇氏鞭打的情景,禁不住打了幾個寒顫,全身起了雞皮疙瘩,心裡一陣陣痛。

管家上前道:「夫人。董小宛小姐來了。」

孕婦扔了鞭子,上上下下將董小宛審視了一遍,心想:小妖精,比我還美。董小宛看見她嘴角有一絲醋意的冷笑。孕婦定定神,滿臉堆笑地牽住董小宛,一邊回頭叫丫環上茶。

董小宛剛在客廳里坐定,丫環便奉上茶來。她看見廳外有兩個丫環正扶著男孩走過,便問那個男孩是怎麼回事。夫人剛端起茶杯,聽她一問,重重地放下茶杯,氣鼓鼓地說道:

「還不是我家老爺做的好事。你瞧瞧,我挺著個大肚子在床上怎能讓他如意?偏偏他又是個猴急的餓老虎。老娘看他可憐,讓這府上十幾個丫頭去陪他睡過了,他還不知足。昨天晚上他竟和書僮在書房裡干那男女勾當,被我撞著了。你說氣人不氣人?這個小蠻童真可惡,老娘恨不得將他屁眼塞起來。」

董小宛聽得陳夫人如此這般自揭家醜,臉上就熱乎乎的,替她感到害羞。陳夫人卻面不改色,一邊扭頭吩咐丫頭去請老爺,一邊又回過頭來懇求小宛道:「我請小姐來,就是想請小姐幫我一次,代行夫妻之事。只要讓他知足了,我這裡有大把賞銀奉上。」

「能行嗎?」小宛想借故推遲。

「一定能行。」陳夫人道:「你是秦淮河有名的角兒,人又年輕漂亮,我擔心你把他迷住呢!」

「我今天身體有點不方便,做不得那事。夫人,既然府上沒有陪酒的事,那我就告辭了。」董小宛說完站起來要走。陳夫人急忙將她拖住。小宛又道:「秦淮河上多的是姑娘,何不叫陳大人去畫舫上歡喜歡喜呢!」

陳夫人哀求道:「不行,不行。我就怕他被畫舫上的妖精迷住了心,才允許他在府上風流,這樣我也心頭有數。小姐一定要幫幫我。」

董小宛執意要走,陳夫人一下跪在地上抱住她的腿哭了起來。董小宛瞧著她滿臉滾動的淚珠子,心一軟,便應承下來。

陳夫人如獲至寶,喜笑顏開地站起來,臉上的胭脂被淚水流出一道道淺淺的花印,拉著董小宛再次入座。董小宛端起茶杯輕輕呷了一口,滿嘴香氣。陳夫人一邊用手絹擦著臉,一邊說道:「這是有名的廬山霧。」

董小宛剛要借題發揮談一通茶經,陳夫人忽然從座墊下取出幾張圖畫,她詭秘地沖小宛笑了笑,並將圖畫遞了過來。

小宛接過來一看,卻是幾張「春宮圖」。她不知何意,陳夫人悄聲問道:「你是秦淮河有名的美人,見多識廣。我想問問:這圖上的動作是不是真的做得成?」

董小宛又好氣又好笑,便說道:「夫人親自試試不就知道了。」

陳夫人把臉一唬,正色說道:「我是正經人家的小姐,讀的是聖賢書,哪裡能幹這種不合規矩有失體統的事兒呢!」

董小宛心裡一痛,自尊心受到極大的傷害。正想拿話刺她一下,門庭里跑進一個丫環來報信道:「夫人,老爺回來啦。」

陳夫人慌忙從小宛手中搶過圖片朝座墊下塞,顯然這些圖畫是她個人消遣的小秘密。

陳影昭陳大人不愧是兵部侍郎,有一幅魁武的身板和大大咧咧的豪爽性格。陳夫人迎他進來。他伸開大手摸著她的肚子說道:「夫人,我那寶貝兒子沒踢你肚子吧?」

董小宛道了個萬福。「賤婢董小宛這廂有禮。」陳大人笑哈哈托住她說道:「免禮,免禮。」小宛的胳膊被他捏得很痛。

各自落座之後,陳大人一口喝乾了一杯茶,嚷著再泡一杯。他對小宛道:「剛才有些軍務要辦,耽誤了。讓董小姐久等了。」

「天下事國事為先,大人日夜操勞太辛苦了。」董小宛說道:「江南太平之地應該沒緊急軍情吧?」

「唉!江南雖然太平,可逆賊縱橫中原,剿撫俱不奏功,江南又豈能不受波及。何況北方滿清鐵騎時時南下,皇都緊急呢。」

「如果皇都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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