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塔拉斯·布爾巴-第十一節

在我們描寫的事件發生的時候,邊境地帶還沒有任何稅吏和巡邏兵,這種對於企業人士的可怕的威脅,因此,每一個人都可以運載他所想運載的任何東西。如果有人來搜索和檢查,大部分也只是為了他自己高興才這麼做,尤其是如果車上載著引誘他眼睛的東西,或者他的胳膊具有很可觀的分量和力量的話。可是,磚瓦卻找不到愛好的人,所以就毫無阻礙地走進了正城門。布爾巴在那塊狹小的安身之所只能聽見喧嘩聲,馭者們的么喝聲,此外再也聽不見別的什麼了。楊凱爾在那匹矮小的塗滿塵垢的千里馬背上躍動著,轉了幾個彎,蜇人了一條黑暗而且狹窄的街道,這條街名叫"污穢街",又叫"猶太街",因為實際上,幾乎來自整個華沙的猶太人全在這兒居住。這條街很象一個翻掘得臭氣熏天的後院的階部,太陽似乎壓根兒沒有射到這兒來過。一些有無數木杆伸出窗外的烏黑的木頭房子,更把黑暗加深了。這些木頭房子中間偶或有一垛紅牆,可是就連這紅牆,也有許多地方完全變黑了。有時,僅僅頂上抹過灰泥的一小塊牆,被陽光照亮著,閃出耀眼欲眩的白光。這兒儘是些亂七八糟的東西:煙囪,破布,皮殼,被丟棄的破桶。隨便什麼人有什麼不用的東西,都擲在街上,讓過路人有惜這廢物喚起自己的一切感情的方便。騎在馬上的人差一點用手就可以碰到橫過街心從一幢房子搭到另一幢房子的那些木杆,有些木杆上掛著猶太人的襪子、短褲和一隻熏鵝。存時,一個猶太女人的用發黑的玻璃珠裝飾著的俏麗的小臉蛋,從破舊的小窗戶里露出來。一群塗滿污垢、衣著襤樓、生著鬃曲的頭髮的猶太孩子,喊著,在泥濘里打滾。一個紅頭髮的猶太人滿臉生著雀斑,使臉變得象一枚雀蛋似的,從窗戶里向外張望,立刻用難解的方言跟楊凱爾攀談起來,楊凱爾立刻把車子開進一個院子里去了。另外一個猶太人在街上走過,停下來,也參加了談話,當布爾巴最後從磚瓦下面爬出來的時候,他看見三個猶太人正在起勁地談論著。

楊凱爾轉過身來,對他說,一切可能做的事都會設法給他做到,他的奧斯達普被關在城內監獄裡,雖然很難買通看守,可是他希望能夠給他安排一次會面的機會。

布爾巴和三個猶太人一同走進屋裡。

幾個猶太人彼此又用他們的聽不懂的語言談起來了。塔拉斯端詳他們每一個人。有一種什麼東西似乎深深地打動了他:在他粗魯而冷淡的臉上燃起了希望的強烈的火焰, 這是一種有時在極度絕望之中會來到一個人心裡的希望;他的老年的心開始象青年人的心一樣劇烈地跳動起來。

"聽著,猶太人!"他說,他的聲音流露出熱狂的心情,"你們能做世上一切的事情,甚至能從海底挖掘出東西來。俗話說得好,猶太人打定主意想偷,連他自己也能偷走的。把我的奧斯達普給我救出來吧!給他個機會,讓他從惡魔手裡逃出來吧,我答應過給這個人一萬二千金幣,我現在再加一萬二千。我所有的一切東西,貴重的金杯和埋在地底的金子,房屋和最後一件衣服,我都要賣去,我還要和你們訂一個終身合同,把我在戰爭中獲得的一切東西和你們對半平分。"

"噢,不行,親愛的老爺,不行!"楊凱爾嘆口氣說。

"不,不行!"另外一個猶太人說。

三個猶太人都面面相覷。

"試一試怎麼樣?"第三個猶太人怯生生地望著另外兩個說,"也許上帝會幫忙!"

三個猶太人都說起德國話來了。布爾巴不管各么尖起耳朵聽,還是一點也聽不懂;他聽見常常說的一個字"馬爾多海",此外再也聽不出別的什麼。

"聽著,老爺!"楊凱爾說,"必須跟一位世界上還從來不曾有過的人物商議一下。鹼,瞰!這個人象所羅門①一樣智慧,他要是沒有辦法,那麼,世界上無論是誰,都沒有辦法啦。坐在這兒;這是鑰匙,誰都別放進來!"

①所羅門(公元前960一915),古代的智者。

三個猶太人走到街上去了。

塔拉斯鎖了門,從小窗戶里眺望這條骯髒的猶太人的街道。三個猶太人在街中心停下來,非常興奮地談論起來;第四個人很快地也加入了,最後又增添了第五個人。他又聽見屢次重複的一一個字:"馬爾多海,馬爾多海。"猶太人們不住地往街的一頭探望;最後,在街的盡頭,從一幢東倒西歪的舊房子里露出了一隻穿著猶太鞋子的腳,長褂的後襟緩緩曳動。干啊,馬爾多海,馬爾多海!"所有的猶太人都一齊喊起來。一個枯瘦的猶太人,比楊凱爾稍微矮些,但臉上比他有著更多的皺紋,還有一片特別厚的上嘴唇,向焦急不耐煩的人群走了過來,於是所有的猶太人都爭先恐後地跑上去講給他,這時候馬爾多海向小窗戶這邊望了好幾次,塔拉斯猜想一定是在談到他。馬爾多海打著手勢,傾聽著,打斷著談話,常常向一旁吐唾沫,又撩起長褂的後襟,伸手到口袋裡去摸一些叮噹發響的小玩意兒,同時就把令人噁心的褲子露了出來。最後,所有的猶太人發出了這樣大的喊聲,使那個站在另外一頭望鳳的猶太人不得不打了個暗號叫他們靜默,塔拉斯開始為自己的安全擔起心事來,可是隨即想到猶太人有一種習慣,非在街上商量事情不可,並且他們的語言連魔鬼也不會聽懂,所以又覺得安心了。

過了兩分鐘,幾個猶太人一起走進他的房間里來。馬爾多海走到塔拉斯跟前,拍拍他的肩膀,說:

"當我們和上帝想動手辦一件事情的時候,一定會如願以償的。"

塔拉斯瞧了瞧這個世界上還不曾有過的所羅門,得到了幾分希望。的確,他的外貌能夠使人感到一些信賴:他的上嘴唇簡直可怕之極;那肥厚的程度無疑是由於外來的原因而增大了"這所羅門的鬍子只有十五根,並且都生在左邊。所羅門的臉上留有這麼許多由於勇敢而得到的毆打的痕迹,他無疑早已無法數計,並且習慣於把它們認為是與生俱來的胎記了。"

馬爾多海和那凡個對他的智慧敬佩得五體投地的夥伴一同走出去了。布爾巴一個人留了下來。他處於一種古怪的、從來沒有經歷過的境遇中:他有生以來第一次感覺到了不安。他的靈魂處在熱病的狀態中。他不是以前那個不屈不撓、堅定不移、象橡樹般堅強的人了,他膽怯起來,他現在變得軟弱了。聽見一些鳳吹草動的聲音,每次看到一個新的猶太人的姿影在街的盡頭出現,他就要直打哆唉。他終於在這種狀態中度過了一整天;不吃、不喝。他的眼睛連一個鐘頭也沒有離開過那扇向街的小窗戶。最後,直等到很遲的夜晚,馬爾多海和楊凱爾才回來了。塔拉斯的心臟突然停止了跳動。

"怎麼樣?成功了嗎?"他懷著象野馬般急不可耐的心情問他們。

可是,在這些猶太人還沒有提起精神來作答的時候,增拉斯注意到馬爾多海頭上已經沒有那最後的一束頭髮了,那一束頭髮雖然很不幹凈,剛才卻還是捲成一圈因掛在他的氈帽下面的。顯然他想說些什麼,可是結果他卻嘈嘈叨叨說了這麼多廢活,簡直叫塔拉斯一點也無法聽懂。就連楊凱爾也常常把手按到嘴上,象是患了感冒似。"

"噢,親愛的老爺!"楊凱爾說,"現在完全不行了!真的,完全不行了!這幫人壞透了,簡直應該往他們腦袋上陣唾沫,馬爾多海也會這樣說的。馬爾多海做了世界上還從來沒有一個人做過的事情;可是,上帝不肯幫忙也是枉然。三千名兵丁駐紮在那兒,明天要把他們全部處死。"

培拉斯直對這兩個猶太人的眼睛望著,但他已經沒有那種焦躁和憤怒了。

"老爺要是願意去見一次面,那麼明天必須一大早,太陽還沒有出來就去。我已經跟哨兵們說妥了,警衛隊長也答應了。這幫人死後到了陰間也還是要受折磨的,喂·米爾①!真是一些多麼貪心不足的人呀!我們這一夥里可找不到這樣的人:我給了他們每人五十塊金幣,而那個警衛隊長……"

①德語:感嘆語。

"好。領我到他那兒去!"塔拉斯斬釘截鐵他說,全部剛毅之氣又在他的靈魂里蘇醒過來了。他同意了楊凱爾的建議,喬裝一個來自德國的外國怕爵,並且深謀遠慮的猶太人為了這一著早已把服裝都給他預備好了。已經是深夜了。屋主人,那個人所共知的生雀斑的紅頭髮猶太人,取出一床蒙著一層草席的薄薄的褥墊,給布爾巴鋪在長凳上。楊凱爾也鋪上同樣的褥墊,躺在地上。紅頭髮猶太人喝於一小杯醇酒,脫了長褂,只穿襪子和鞋於,有幾分象小雞雛似的,跟自己的猶太女人一起鑽進一個形同櫥櫃的東西裡面去了。兩個猶太孩子象兩隻家犬似的,蜷卧在櫥櫃旁邊的地板上。可是,塔拉斯沒有睡;他一動也不動地坐著,用手輕輕地敲著桌子;他把煙斗銜在嘴裡,噴著煙,使猶太人在睡夢中打噴嚏,拉上被頭把鼻子蓋了起來。天空剛剛露出一抹蒼白的曙光,他已經用腳去把楊凱爾推醒了。

"起來,猶太人,把你那身怕爵的衣服給我。"他在一分鐘內穿著好了;塗黑了鬍子;眉毛,腦門上扣了一頂小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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