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塔拉斯·布爾巴-第五節

不久,波蘭的西南部一帶全被恐怖所籠罩了。到處傳說著,"查波羅什人!……查波羅什人來了!……"能夠逃的,都逃掉了。按照那個雜亂無章、極端散漫的時代的風氣,大家都騷動起來,四散逃亡了;那時候人們既不設立要塞,也不建築城堡,卻只是馬馬虎虎蓋一所茅屋暫時住下,因為他們想:"不要為房子花費許多精力和錢財,反正勒靶人一旦前來侵襲,就要把房子剷除凈光的。"大家慌作一團:有人把牛和犁換了馬和槍,加入了軍隊;有人趕著牲口,帶走一切可以帶走的東西,躲了起來。有時在路上可以遇到一些人,用武裝的手去接待客人,但更多的是聞風先逃的人。大家都知道,這一群以查波羅什軍聞名的人是很難對付的,這個軍隊平時雖然放縱不羈,雜亂無章,在戰時卻又保持著迸退有序的嚴密紀律。騎兵前進著,不使馬負重過多,也不使它們激怒,步兵跟在輜重車後面穩重地走著,整個隊伍夜行晝伏,專門選擇一些荒野,漫無人煙的地區和當時還很不少的森林地帶兼程前進。偵察兵和通訊員被派到前方去,探索和偵察前面是什麼地方,有些什麼目標,情況如何。並且常常在那些絕對想不到會遇見他們的地方,他們忽然出現了——接著就殺了個雞犬不留。戰火包圍了村莊;那些沒有跟著軍隊一塊兒牽走的牲口和馬匹被當場殺死了。似乎他們大吃大喝的時候倒比進軍的時候多。想起查波羅什人到處留下的半野蠻時代殘暴肆虐的可怕的跡象,到現在還使人覺得毛骨悚然。嬰孩被殘殺,婦人被割掉乳房,捉住了男人,從腳跟直到膝蓋犯他的皮剝下來,然後再釋放他,總之,哥薩克們是加倍地償還了宿債。有一個修道院的主教聽說兵臨境內,就派了兩個修道僧去告訴他們,他們不應該這樣胡作非為;說是在查波羅什人和政府之間訂有協議;又說他們破壞了自己對國王所負的義務,同時也就是破壞了一切國民的權利。

"你回去替我和全體查波羅什人告訴你們的主教,"團長說道,"叫他用不著擔心。哥薩克們還只是剛剛點著了火,開始抽煙斗呢。"

不久,莊嚴的修道院就被猛烈的火焰包圍住了,巨大的峨特式的窗戶在火浪中間凄涼地閃動著。一群群逃跑的修道僧、猶太人和婦女,一下子擠滿了那些還能對守備隊和保衛團寄託一點希望的城鎮。政府有時派出的幾小隊遲到的援軍,不是找不到他們,就是先膽怯了,初次相遇就向後轉,騎著悍馬逃跑了。有時也會有許多在歷次戰爭中獲勝的皇軍司令官,決心把自己的兵力聯合起來,以便對抗查波羅什人。這麼一來,兩個年輕的哥薩克就更有機會試試自己的力量了,他們哥兒倆一向憎惡掠奪、貪慾和軟弱的敵人,燃燒著一種慾望,要在老夥伴面前顯顯本領,跟騎在高頭大馬上耀武揚威、寬斗篷的翻起的袖子隨風飄拂的那些大膽而傲慢的波蘭人捉對兒較量較量高下。實戰的訓練是很有趣的。他們奪得了許多馬具,貴重的馬刀和步槍。在一個月當中,初生羽毛的雛鳥就長成了,完全變樣了,現在他們是兩個男子漢了。他們的容貌以前還顯出一種青春的柔和,現在卻是嚴峻而堅強的了。老塔拉斯很高興看到他的兩個兒子成為第一流的人物。奧斯達普似乎是命里註定要走戰爭的道路,生來便容易佔有指揮作戰腦高深知識。他隨便遇到什麼事情都從來沒有張惶失措或是狼狽過,抱著一種對於二十二歲的人說來幾乎是不自然的冷靜態度,在轉瞬之間就能夠測知事情的全部危險性和全部形勢,馬上就能想出辦法來避開這個危險,但避開危險也只是為了以後更有把握地戰勝它。他的行動現在開始顯露出一種受過考驗的堅信精神,並且由此看出他將來很有可能成為一員名將。他的身體非常壯健,他的騎士性格已經獲得了獅子般的無畏的力量。

"噢!這傢伙將來會成為一個出色的聯隊長!"老塔拉斯說,"真的,他會成為一個出色的聯隊長,並且還是這樣的一個聯隊長,連我這個老子都要自嘆不如!"

安德烈完全沉浸在槍彈和刀劍的迷人的音樂里了。他不懂得預先思考、估計或者測量自己和別人的力量。他在交戰中體會到瘋狂般的快樂和陶醉,當腦袋發熱,一切東西在他眼前起伏和問動,人頭飛滾,馬咕咚一聲栽倒在地上,他象個醉漢,在子彈的嘯聲中,刀光的閃耀中和自己的激情中,遇人便殺而聽不見被殺的人的悲鳴,一直向前飛馳的時候,他覺得象過節一般歡快。老塔拉斯看到安德烈僅僅被一陣迫切的衝動所鞭策,就能幹出冷靜而有理智的人決不敢於的事,僅靠瘋狂的襲擊就能實現老戰士們不能不驚嘆的奇蹟,這時候他不止一次表示了驚嘆折服。老塔拉斯感到很驚奇,說道:

"他也是一個好戰士! 敵人可別把他捉住才好!——他不象奧斯達普,但他也是一個好戰士!"

軍隊決定直奔杜勃諾城,傳說那兒有許多公款和富裕的居民,經過一天半功夫,行軍結束了,查波羅什人出現在城下了。居民們決定要負隅頑抗,直到用盡最後一點力量為止,情願死在自己門外的廣場上和街上,也不願讓敵人闖進屋裡來。高高的城牆環繞著全城;在城牆稍低的地方,聳立著石牆、當作炮台用的房屋、或是橡木做的柵欄。守備隊很強大,並且感到自己的責任的重大。查波羅什人奮不顧身地爬上城牆去,卻遭到了猛烈的彈火。城裡的商人和居民看來也不想偷懶,都成群地站在城牆。從他們的眼睛裡可以看出他們抱有誓死抵抗的決心;就連婦女們也堅決要求幫一手,於是石塊呀、桶呀、罐頭呀、開水呀,最後還有一袋袋迷瞎眼睛的黃沙呀,都一起向查波羅什人頭上擲了過來。查波羅什人不喜歡對要塞作戰,圍攻戰法不是他們的擅長。團長下令撤退,說道:

"不要緊,弟兄們,咱們撤退,可是,要是從城裡放走他們一個人,我就是個臭韃靼人,算不得是基督徒!我要叫他們這些狗全都餓死!"

軍隊撤退了,團團圍住了整個城市,由於無事可做,就去糟蹋近郊一帶,放火焚燒附近的村落和還沒有收割過的麥谷地,把馬群趕到還沒有被鐮刀割這的麥田裡去,那兒好象存心湊趣似的,偏偏迎風搖擺著稠密的麥穗, 趕上這時候來慷慨酬謝所有的莊稼漢的一場大豐收的果實。城裡的人們睜著恐懼的眼睛,看到他們生存所靠托的一切東西怎樣被剷除凈盡。同時,查波羅什人用自己的車輛把全城圍了兩道,象在謝奇時一樣劃分成許多支營隊住下,抽著短煙斗,交換著奪得的武器,玩著"跳背戲"①和"偶數和奇數"②,用包含殺機的冷靜眼光注視著城上。

①一人屈身蹲伏在前,另外一人從他的背上跳過去。其餘參加遊戲的人也都跟著做,可以循環不已。 ②這是一種猜單雙的遊戲。

夜間,升起了篝火。炊事員們在各個支營隊里用大的銅鍋煮粥。不眠的哨兵佇立在通宵燃燒的火堆旁邊。可是不久,查波羅什人對於按兵不動和特別無聊的曠日持久的戒酒,開始稍微感到有些厭煩了。團長下令甚至把酒的定量增加了一倍,如果沒有艱難的進攻任務和行動,軍隊中有時是可以這樣做的。年輕人,特別是塔拉斯的兩個兒子,都不喜歡這樣的生活。安德烈一眼就可以看出是感到寂寞了。

"笨蛋,"塔拉斯對他說,"耐心點吧,哥薩克,——有一天你會當上聯隊長的!在重大事件中不喪失勇氣的人還算不得是一個好戰士,即使沒有事於也不感到煩悶,遇到隨便什麼事情都能夠忍受,不管你要他怎麼樣,他總是堅持自己的主張,這才算得是一個好戰士呢!"

可是,血氣方剛的青年和老人是說不到一塊來的。兩個人有兩種不同的性格,他們用不同的眼光看待同一件事情。

這當口,托符卡奇所率領的塔拉斯的聯隊趕到了;隨他一同來的還有兩個副官,一個司書和另外一些聯隊的官員;一共有四千多哥薩克。他們中間有不少人是義勇兵,他們是一聽見事情經過,不等到召集就自願來投效的,副官給塔拉斯的兩個兒子帶來了老母親的祝福,還有每人一個基輔的美席戈爾斯基修道院的柏木製神像。兄弟倆把神像掛在身上,想起老母親,不由得沉思起來。老母親的祝福向他們預言什麼,說明什麼呢?這是祝福他們敞勝敵人,然後滿載著戰利品和榮譽快樂地回返故鄉,讓多弦琴樂師們用讚歌傳之永久嗎,或者還是?……可是,未來是不可知的,它展現在人的面前,正象升起在沼澤之上的秋霧一般。鳥兒們鼓動雙翅,在霧裡猛烈地飛上飛下,彼此辨認不清,鴿子看不見老鷹,老鷹看不見鴿子,誰都不知道離開自己的滅亡飛得有多麼遠……

奧斯達普已經忙於自己的事務,早就回到支營隊去了。安德烈呢,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感到心裡有一陣說不出的難受。哥薩克們已經吃完晚飯,黃昏消逝了;七月的奇妙的夜籠罩著周圍;可是他沒有回到支營隊去,沒有躺下睡覺,只是不由自主地眺望著展現在眼前的景色。無數星星在天空里閃爍,發出幽雅的、銳利的光輝。遠遠地,曠野上四處停放著許多輛輜重車,車上掛著裝滿柏油的油柄,載著各種各樣從敵人手裡奪來的財物和糧食。在貨車旁邊,貨車底下,和距離貨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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