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零五章 不速之客與有關部門

當天夜裡,北京城中。

大明兵部尚書張鳳翼帶著一腦門子霧水坐在自家小花廳里,接待兩位夤夜來訪的客人。

按照通常禮節,一般有點身份的客人前來拜訪之前都要先派僕役上門投貼,打好招呼約定時間,得到主人的允許之後才會登門。否則這頭客人忽然上門,那頭主人卻不在家或是不方便見客豈不尷尬。而拜訪時間也多半會是在白天——這年頭大城市裡頭入夜都有宵禁,到了晚上尋常人等一概不得出門的,夜間還待客的那就只證明一點:這是打算把客人留到天明了。除了關係特別好的或是娼門妓戶之流,一般正經人家都不會這麼做。

堂堂兵部尚書家裡當然是絕對的正經人家,而前來拜訪的兩位客人身份也絕不低,其中一位甚至是和張大尚書平級的,堂堂大明禮部尚書錢謙益錢閣老,而另一個小夥子雖然年紀輕輕,如今的全北京城中卻絕對沒有一個官宦敢小看他的——南方瓊海鎮派駐在京城的聯絡者,陳濤的名字已經在京城裡打響了。

當張大尚書接到家僕稟報,說有這麼兩位客人忽然上門前來拜訪時,心裡著實是吃了一驚的——要知道他張鳳翼平時跟溫體仁走的比較近,按照當今朝堂中的政治派系劃分來說,應該是跟錢謙益以及錢某人背後的短毛集團屬於對立面才對。平時走在路上面對面碰到都未必打招呼的,如今這麼黑燈瞎火的突然前來拜訪,想幹什麼?

再仔細一想,那南方短毛不知禮數,不懂規矩也就罷了,你錢受之錢老倌兒可是東林大儒,平日里最為愛惜羽毛的一個人,怎麼也陪著那短毛小夥子胡鬧起來?招呼都不打一個忽然過來,若是我今天有安排正好不在家,又或者乾脆直接點,回個「主人身體不虞,不見客」,讓你堂堂禮部尚書吃個閉門羹,豈不大丟面子?

不過也只能在心裡頭私下想一想罷了,作為一個進士出身的標準明朝高級官僚,這種當面撕破臉的行為不到萬不得已是不會做的。況且人家既然這麼突然找上門,想必是有什麼要緊事,這兩年凡是和南方短毛搭上關係全都發了,眼前錢某人就是個最好例子,張鳳翼以前想湊上去都找不到門路,如今機會主動找上門,當然不會白白錯過。

——至於和溫體仁的關係?他不過和溫體仁關係好點,又不是溫家奴才,交遊廣闊一些誰管得著?跟短毛攀上交情後別的好處先不說,光是冬天裡可以得到來自南方的瓜果蔬菜一項就足以讓人羨慕了——其實在他們大男人看來也就那麼回事,冬天的西瓜未必就比夏天的甜些,但家裡太太們的想法卻和男人完全不同,更不用說明光堂里那些珠光寶氣的玻璃器皿了……現在京城裡富貴人家宴客已經形成風尚:一看菜蔬中有沒有反季節的南貨,二就是看器皿中有沒有玻璃的,沒這兩樣東西,你這檔次就是上不去!

於是片刻之後,張家的小花廳里,張尚書和錢尚書兩人笑語殷殷,互敘文章,一派久揆老友模樣。張鳳翼尊錢謙益為長——他是萬曆四十一年的進士,而錢某人則是三十八年的,以前這點差異他根本不放在眼裡的,要知道他是山西代州人而錢謙益是江蘇常熟人,北方能考中進士的比南方人要少得多,在世人心目中的含金量也不能比。

不過這一回張鳳翼卻很痛快的認了錢謙益為前輩,其實是指的另一方面——在和南方短毛的交往上,在這方面他張某人想要有所進益,還真得請教這位一手完成短毛招安大計的前輩不可。

而錢謙益也很上路子,在稍稍敷衍了幾句以後便正式將陳濤介紹給張尚書,自己退於二線。雖然陳濤的身份京城裡只要稍微有點門路的都早已清楚,但畢竟早先沒打過交道,像張尚書這樣身份的人肯定不能自來熟一見面就說我認識你,一個正式的介紹人必不可少。

不過陳濤並不講究這些,他接到山東的電報後也是一腦門子官司呢,此時滿心只想著要把吳南海和陳俊託付給他的事情辦好。人情世故方面本就頗有不足,此時更加顧不上了。在簡單打了個招呼之後便將他的來意和盤托出,而隨著他的講述,張鳳翼張大尚書的腦門子也是越來越亮——有汗珠子冒出來了。

「什……什麼……?」

其實陳濤所說的消息對於任何一個明朝官員都可以算是天大利好——南髡北韃這兩大強悍勢力終於要面對面死磕起來了,而這正是幾乎每一個明朝官員都夢寐以求的好事啊!雖然短毛這次所說的只是「協助疏散人員」,可只要那幫子綠皮跟韃子照了面,以他們那硬邦邦天不怕地不怕的德行,還怕雙方打不起來?

只是陳濤提得要求也有點匪夷所思——他要求張鳳翼以兵部名義發文,令旅順明軍在短毛軍登陸時暫時服從其指揮,至少是要求盡量配合短毛軍的行動,這個可不符合明朝原本的體制——客軍應該是受駐軍約束的。

但張鳳翼也完全能理解短毛的顧慮,事實上凡是需要其他地方派軍隊援助的狀況,其本地駐軍肯定是廢弛不堪用了,外地強軍進來要他們服從本地弱旅原也不太現實,明朝對此的解決方法是派遣地位更高的官員作為總制,統籌調度這一地區全部兵力。

但短毛顯然不會接受這種方式,更要命的是他們要求時間極緊,說是明後天就要出兵!這速度著實讓習慣了大明朝互相推諉扯皮低效率的張鳳翼驚詫不已,心說難道你們短毛都好個作不速之客?連軍隊都是如此?

「這個……不合我大明體制啊。」作為一個老資格的大明官僚,張鳳翼當然不會輕易允諾這種破壞體制的要求,「陳先生可能有所不知,老夫雖然忝為兵部尚書,可這種要求,卻不是兵部能做主的。更不是老夫一言所能決定,具體事宜,恐怕還要呈報天子,並待朝中幾位老大人商議定奪之後方可決斷。」

——跟這短毛說話也挺費勁的,關鍵是稱呼上不好辦。明朝士人之間互相稱呼——包括稱呼對方的敬稱和稱呼自己的謙稱,都是很有講究的,可在這小年輕面前似乎都用不上,思來想去只好用些非正式的口吻,「先生」「老夫」之類,說起來頗為彆扭。

不過彆扭歸彆扭,張尚書這一招太極推手還是很漂亮的,輕輕巧巧一句話就把事情擋到一邊,深得大明官僚推託技巧之三味。

沒想到人家陳濤壓根兒不跟他玩官場伎倆,直截了當道:

「不好意思,張尚書,我對於大明朝廷的軍事制度確實不太了解,這個要求也確實倉促了一些——我自己也是今天傍晚時剛剛收到來自山東的電報。但是在威海那邊,我的同伴們正在做最後準備,明天,最遲後天,他們就要渡海前往旅順,去直接與大明,也是咱們整個華夏民族最為兇惡的敵人作戰。我在這裡也幫不上別的忙,只能儘快幫他們取得朝廷的官方支持,免得到了那邊與當地守軍產生誤會,這是對我們雙方都有好處的事情,還請您多多費心才是。」

張鳳翼笑了笑,個小毛孩子還跟我玩起民族大義這一套來了?咱當年在書院里慷慨激昂指點江山的時候你還沒出娘胎呢。不過臉上卻是一片肅然誠敬之色,拱手道:

「陳先生一片拳拳之意,老夫深感欽佩。只是國家制度,軍機要務,非吾等身為臣子者可以擅改。貴鎮之所求,實非我區區一兵部所能決斷。」

「是這樣啊……」

陳濤喃喃道,但讓張鳳翼略感詫異的是這小夥子臉上卻並沒有多少失望之色,反而向後面錢謙益坐的地方看了一眼:

「果然和錢尚書您說的一樣呢……」

錢謙益捋了捋鬍子,笑而不言,而陳濤也站起身來:

「那麼,不好意思,張尚書,打擾您了。」

說著便要告辭,這麼乾脆利落的態度反倒讓張鳳翼感到一陣不安。

「這個……請恕老夫失禮,不知道陳先生下一步是打算?」

按理說一個官僚在正常對外交涉時是絕對不會問出這句話的,說出去也只是白白被人笑話。但張鳳翼覺得和這幫短毛的交涉怎麼也不可能「正常」起來,乾脆也想啥說啥了。

而陳濤果然也給了他一個回答:

「繼續找其它有關部門唄,既然在您的兵部這邊得不到幫助,我想再去周首輔家裡,還有錦衣衛那邊碰碰運氣,如果都不行的話,就只好直接去皇宮裡找人了——我想大明朝的皇帝肯定會樂於幫助我們清除任何向遼東出兵的障礙。」

「哎?……等等等等!」

張鳳翼一聽臉就白了——這小子說話陰著呢,什麼叫「在我的兵部這邊得不到幫助?」是你們提的要求壓根兒不合規矩好吧!我要敢簽發這條命令,恐怕命令還沒發出去,彈劾的奏章就已經鋪天蓋地飛過來了——這姓陳的小子知道六科給事中是幹啥的么?哦,肯定不知道,要不他也不會說出什麼找周首輔,錦衣衛之類的笑話了。

可問題是,如果自己不簽的話,麻煩也一樣很大——恰如陳濤所言:只要他們短毛肯向遼東用兵,對於大明朝來說絕對是一件喜聞樂見,大快人心,普天同慶,奔走相告……的好事。但如果這小子冒出來一句「因為兵部不簽命令咱們去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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