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零八章 夜談

打發走了趙翼,錢謙益顯得有些尷尬:

「咳咳,龐軍師,那趙主事說話向來孟浪,做不得數的。他以前在邊軍中就是幫人維修火器,調到南京兵部以後還是三天兩頭往匠人營跑,對這東西有些入迷了。」

龐雨點點頭,心想這倒是個火槍專精的技術人才,東林黨一群書獃子裡面能出這麼一個異類,倒也難得。

不過接下來卻又聽錢謙益道:

「這趙鳳翔迷戀火銃,他那個師兄孫元化則沉溺於火炮製造……唉,徐子先的學生都是這樣,迷上一樣東西便會陷進去。」

「唔唔……嗯?孫元化?徐子先……徐光啟?!」

龐雨先是隨口應付,他也有些累了,但在聽到孫元化,徐光啟(字子先)這些人的名字之後,又一下子精神起來:

「趙翼是徐光啟的學生?」

「……啊?是。當年徐子先翻譯西人書籍,孫,趙等諸學生為輔,結果徐氏一門子弟都熱衷於這些西夷小道,旁門雜學,對於國學正宗反倒頗有偏廢,誒,可惜啊——都是大好人才,卻誤入歧途了……」

其實錢謙益自己喜歡的金石,古書,詩詞曲賦這些東西在當時的理學界看來也未必是什麼正道,五十步笑百步而已。不過人總是這樣的,對於自己看不慣的東西,難免誇大其詞。錢謙益熱衷於國學,對於西學當然偏見又深一些。對此龐雨只能笑笑,他可沒自信在這位國學大師面前辯論東西方文化的優劣。

兩人又閑聊了幾句,見夜色漸濃,便各自回艙休息。官船上對這位「龐軍師」待遇不錯,單獨分配給他一間大艙,不過龐雨非常謹慎,他讓兩名護兵也一起住進來,晚上輪流值班,這樣才敢放心入睡。

躺下去還沒幾分鐘呢,忽然聽到門外有人在輕輕敲門,龐雨一愣,心想難道這裡也有什麼「特殊服務」不成?不過隨即從門外傳來「龐軍師」的呼喚,卻是一個剛剛聽過的破鑼嗓子……龐雨苦笑,但還是過去開了門。果然是趙翼在外頭,目光炯炯,幾乎不離龐雨身後護兵手中的火槍,一臉熱切之色。

趙翼表示還想要多「聊聊」,而龐雨這邊在得知他的師承門派之後也有心攀談,於是把他請進來,泡上一壺咖啡,兩人雜七雜八聊開了……

這位趙主事果然是個槍械狂人,他剛才回去後大概一直在猜度瓊海步槍的內部構造,短短片刻工夫,居然就畫出來好幾張草圖。有些地方居然還真被他猜了個八九不離十。不過更多地方還是費解,畢竟瓊海步槍的發射原理與傳統火繩槍完全不同,不是光靠看就能看出來的。

所以趙翼不辭冒昧的連夜跑來求教了,倒是很有「只爭朝夕」的勁頭,不過龐雨卻有些為難——他讓士兵在船上展示火槍威力,本就是臨高總部那邊發給自己的指令,要求找機會在路上就震懾一下這些自高自大的明朝使臣,免得他們到了穿越眾的總部還亂擺架子。那地方不比瓊州府,年輕氣盛小夥子不少,萬一激怒了誰,鬧起來,大家都尷尬。

沒想到對方代表團中還有這麼個「專業人員」,威懾是必要的,但有可能泄漏武器機密又是另一回事。龐雨剛才就有點後悔講的太多,所以後來連子彈都沒敢給趙翼看。

而且現在雙方的身份,也真不適合談論到這些,象錢謙益就很聰明,看到這槍很好,不過讚歎兩聲便罷,卻根本不說什麼題外話——說出來白白讓雙方尷尬。而這位趙鳳翔趙主事卻顯然缺乏這種敏感性,大大咧咧就跑來問了,還真當他們短毛是大明忠臣?

龐雨只好支吾了幾句,顧左右而言它,希望趙翼能夠識相點。這位趙主事好歹也是科舉出身的文官,不至於連這點眼色都沒有吧?

趙某人果然很快覺察到這邊的冷淡,臉上生出幾分變化來,但卻並不是龐雨預料中的惱怒,而是微微泛紅,帶著幾分羞慚,以及失望:

「唉,龐軍師,俺老趙是個莽撞人,可也不是傻子。俺也知道這種機密不該胡亂打探,打探了你們也不會說。只是……唉,實在不甘心吶!」

看見趙翼在嘆息之中帶著無限惆悵,似乎是個有故事的人,龐雨本就想多了解這個人,便有意識的探問一番,果然,這位趙主事馬上開始回憶起他在邊鎮的生活。

趙翼趙鳳翔,南直隸松江府上海縣人,跟他的老師徐光啟是同鄉,很早以前就跟隨徐了。不過後來卻分道揚鑣,原因很簡單——徐光啟為了學習西方文化,全家受洗信奉了天主教。趙翼雖然也很看重那些學識,但卻不願放棄傳統信仰,於是就脫離了徐氏門下。

那時候的趙鳳翔年輕氣盛,全然不知道世事險惡,沒了老師的庇護,他那個馬大哈性子很快便引來禍患——本來都已經中式了,都在京城等待選官的當口兒,因為一時嘴快,嘲笑了某個出宮採買的太監,被人連扇十七八個大耳刮子,打掉一口牙不說,轉頭就被閹黨成員捏造個罪名,發配到遼東一處邊鎮聽用。

「這麼說……你是跟滿洲人作戰了?」

一聽到「遼東」二字,龐玉眼睛登時微微一眯,對於這個時期的滿洲後金政權,他們雖然從未與之打過交道,卻早已將其視為生平最大勁敵,武器,部隊,編製,戰法……可以說支撐他們這個團體拚命發展的動力,就是為了與那股在歷史上將要入主中原的政治力量狠狠碰撞一下。

趙翼點了點頭,雖是在舟中閑聊,他眼中竟忽然顯出几絲畏懼之色,似乎當年留下的陰影極深:

「不錯,正是和滿洲韃子交戰……韃子兵強啊,他們個個都是從屍山血海中滾出來的,殺人比殺雞還順溜。箭法尤其高超,和他們作戰,時時刻刻都要支楞著耳朵,什麼時候聽見『嘣』『嘣』的弓弦響聲,就要趕緊舉盾,或是找地方遮護,動作稍慢,必為弓矢所殺……又都騎得劣馬,不配鞍韉照樣賓士如飛,來去如風,我大明軍委實難以抵擋。」

趙翼講述了幾場他所經歷過的,與滿洲人之間的戰鬥。滿洲人的快馬硬弓給他留下了極深印象,那個崛起於白山黑水之間,以漁獵起家的民族幾乎人人善戰,當時在遼東的明軍也堪稱悍勇,但自從薩爾滸一戰,精兵強將盡數喪滅之後,卻再也沒了能與滿洲軍對攻的勇氣。

野外不是對手,明軍只能退守堡壘。天啟朝大明在遼東的戰術主要就是堡壘戰法,在廣闊的東北大地上到處興建寨堡,遲滯和阻礙滿洲人的進攻步伐。

趙翼趙鳳翔被發配去的就是這樣一個邊境堡壘,他們負責守護一處重要隘口。滿洲軍若要前往人煙稠密地區搶劫,必然要經過此處。人都是怕死的,若是換了外地明軍來此駐防,遇到滿洲軍入寇時多半不敢出戰。但在前任薊遼督師「以遼人守遼土」的政策下,這裡的守備明軍大都為本地土生土長,為了身後父老的安危,每次只要有滿洲人經過,他們都會殺出,盡其所能,拚死阻擋敵軍。於是這處堡壘很自然成為滿洲人的眼中釘,滿洲軍調來重兵,猛烈攻打,試圖將其拔除。

作為讀書人的趙翼在這裡受到一些優待,可作為一處戰場,趙翼不可避免還是要加入到守城戰鬥中去。在激烈的戰鬥中,他多次目睹無數勇士倒在了滿洲人的箭矢之下。

「滿洲軍騎射無敵啊……」

隨著趙鳳翔長長的嘆息聲在室內飄揚,龐雨身後,兩名護兵都有些不服氣的挺了挺腰子——這邊在給士兵們做思想政治工作時可沒少提起滿洲人,宿命之敵么,提前給打打預防針是很有必要的。不過在這邊的宣傳中,滿洲人自稱的「騎射無敵」可是一直被當作笑話來說的——拿著瓊海步槍訓練出來的短毛軍士兵當然不可能理解東北明軍在面對女真族神箭手時的恐懼。

龐雨倒是一直認認真真聽著,還不時拿個小本子記一下。他們對滿族武裝的認識全部是來自於歷史資料,應該說非常準確和詳細了,但恰恰就缺乏類似於趙翼這種切身的體會。

「唯一能和抗衡滿韃子弓箭的,只有火器。我們那個寨堡規模太小,裝備不起大炮,能夠依賴的,就是十來支各式各樣的火銃……」

——這就是趙翼拚命鑽研火銃技術的起因,在堡子里的老工匠戰死之後,唯一能弄懂那些火銃原理的趙鳳翔成為寨堡中的火銃技師,專職負責維修和保養這些武器。

在聽趙翼描述過那些武器之後,龐雨禁不住對他肅然起敬——如果按現代人的觀念來看,那根本就是一堆垃圾。什麼三眼銃,鳥銃,魯密銃都有,製造的年代也是五花八門,最早甚至能追溯到戚繼光時代,多數還是當年對倭作戰時留下的產品。至於口徑,零件通用性這些……恐怕趙翼從來都沒意識到這方面。

然而趙翼在這些火銃上傾注了大量的心血,經過他的努力修復,這些現代人眼中的原始武器在守城戰中發揮出極大作用,一度甚至讓那些滿洲軍不敢過份逼近寨堡的城牆,成為守護大明堡壘的堅強屏障,趙翼因此而得到全體士兵的真心尊敬。

「只要揚長避短,用於守城,我大明的火銃還是很有用的!」

說到這裡時,趙鳳翔一度充滿自豪感,連腰都挺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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