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一章 主帥

東風獵獵,戰旗飄飄。

大明崇禎辛未四年,戊戌月,戊子日,公元一六三一年十月十二,明帝國嶺南地區近年來最大的一次軍事行動終於全面展開——他們將要收復被「短毛髡匪」侵佔了將近兩年的瓊州府。

昨晚還覆蓋了半個港口的那幾十艘西洋軍船已經逐次離開廣州灣,率先向西開去。按照與兩廣總督的協議,西班牙與荷蘭的軍隊將在這次平叛戰鬥中擔任前鋒。這些西洋人肯這麼賣力當然不是沒有原因的——同樣按照與兩廣總督的協議:他們有權保留在戰鬥中獲得的所有戰利品,包括那艘傳說中可以無風自動的大鐵船,到時候也將歸西洋人所有。

可以想像,如果那些西洋人當真攻上了島,肯定是大搶大掠,不過朝廷官員對此並不關心——只要能收復領土,從逆刁民死多少他們都不在乎,反正還可以從大陸上遷移過去。

這時候碼頭上正在上演祭祀軍神的儀式,大軍征伐不比一般出兵,各種規矩可著實不少,諸如祭天告地之類,一整套演練下來,差不多也大半天過去了。那幫老外原來還饒有興緻想要留下來看看熱鬧的,不過卻被明軍毫不客氣地擋在了外面——開玩笑,這套儀式本來就是為了取悅神靈,保佑戰勝的,要是讓那群不懂禮數的西洋蠻夷衝撞了軍神,豈不是自討苦吃。

於是那些西洋人最終還是憤憤離去了,現在留在碼頭上的全是大明自家將官。除了昨天那些跟著王尊德的兩廣本地文武官員以外,來自福建,雲南,貴州等地的客軍將領亦在其中。這次出征,從外省調來的客軍約佔一半,其中大部分都是少數民族部隊,故此他們的將領穿著也是千奇百怪,與明軍風格大不相同。

不過客將隊列中為首那人卻身披大紅蜀錦戰袍,一身標準的明將裝束。此人身材魁梧,相貌粗獷,看起來好像是個只知道廝殺的武夫,可唯獨雙目細長,偶爾開闔之間,便顯露出十足的精明之色,顯然絕非頭腦簡單之輩。

從胸前的虎豹花紋補子看,此人的官位可著實不低。然而他的年紀卻並不大,不過二十多歲光景。武將中如此年輕就能出頭的,十有八九是依靠家族餘蔭。但這個年輕人卻絕非如此。

他少年時就離開了家族,遠赴日本,後又轉赴台灣,在短短十年之內便創建出偌大勢力。先是做了幾年海盜,之後接受朝廷招安,亦官亦商,發展奇快。如果按照歷史原本的軌跡,他在不久之後便將擊敗其它所有競爭對手,成為南洋海面上最為強大的海上霸主。

——此人當然便是福建水師的游擊將軍,鄭家艦隊的首領鄭芝龍,這一年,他才剛剛二十七歲。

好不容易,禮儀祭祀那一套做完,按照慣例總督大人總要說幾句話。該說的其實昨天都已經說過,戰前動員這種事情只對本省軍官有效——大凡客軍出戰,打勝仗時衝上去佔佔便宜還行,若形勢不妙時壓根兒別指望他們會下死力,即使朝廷在計算軍功時專門對客軍翻倍,效果也很有限,所以這年頭作戰主要還是靠本省軍隊。

不過王尊德的目光仍然首先落在了鄭芝龍身上。這一次大軍渡海作戰,廣東水師自己的船隊只能占很小部分,大頭完全要依賴福建船隊輸送,鄭家的協助至關重要,這方面還是只能依賴客軍。好在聽說短毛並無水師,那艘無風自動的大鐵船迄今也只是傳說,沒什麼人親眼見過。再加上有西洋人的巨艦大炮頂在前頭,這一次應該不會有海戰,僅僅渡個海送送軍隊,客軍還是能勝任的。

福建巡撫熊文燦雖然和他在朝堂上互相攻訐,在這件事情上總算比較上道,派了福建水師的主力前來相助。鄭氏這幾年先後攻滅李魁奇,鍾斌等部,又把曾經縱橫廣東的巨寇劉香壓得抬不起頭,聲威赫赫——其實後者主要是給短毛打殘的,但短毛肯定不會來找朝廷敘功,大明水師自己又太爛,結果反便宜了鄭家。

「飛黃將軍,此番渡海,全要仰賴將軍麾下了。」

見總督來到自己面敘話,鄭芝龍當即彎下腰去:

「總督大人儘管放心,末將等定當效死。」

王尊德點點頭,猶豫了一下,還是揮手把另外一邊文官隊列中某人召喚過來。

「鼎如賢弟,此番出戰,陸上當然以賢弟做主,但海上之事,還望多聽聽鄭將軍的意見。」

被叫過來的也是個小老頭兒,白鬍子一把了,但比王尊德還要年輕些。此人名叫邢祚昌,現為廣西布政使司右參政,屬於文官系統。按理說這打仗跟他沒什麼關係的,不過大明朝雖然吸收前宋教訓,不完全搞「以文馭武」那一套,但自從太祖,成祖以後,歷代皇帝都嚴格壓制武將。到了這崇禎年,朝中早就是文尊武卑的格局,一個五品將軍的地位還不如七品縣令。

而且明代的文官還有個特色——他們從來都認為自己是文武雙全的料子,上馬治軍,下馬治民乃是理所當然。于謙,王陽明等一批強人的出現更是加強了這種自信,連朝廷也覺得這是理所當然。

到現在,大明帝國的軍隊基本上都是由文官來統帶,自然也包括這位刑參政——他身上還背了一個「欽差整飭廣州管柳州慶速思恩等處兵部道」的銜頭,這次從廣西調來的部隊全是他的屬下,所以他出現在軍中倒也沒什麼不正常。

只有一件事情是不尋常的——其他帶兵前來的文官都不準備出戰,而邢祚昌卻將隨同大軍一起出征瓊州。右參政官階是從三品,配合明帝國文尊武卑的制度,全軍之中,哪怕是廣州府總兵官的地位也不如他。

而王尊德更將自己的總督節旗假借給他,也就是說,這位右參政還有一個代表兩廣總督的身份!這樣,邢祚昌就名副其實成為了這支平叛大軍的主帥。

本來身為總督,如果王尊德身體還成的話,統領這支軍隊那是天經地義。如果總督本人情況不好,不能親自出馬,指定一個主帥……勉強倒也可以,但那是在軍隊規模不大的情況下。

像這樣數萬人的大軍,其總帥之位非同尋常,嚴格說起來連南京兵部尚書都不敢僭越私定,肯定要上報北京決斷的。而王尊德卻這樣隨隨便便就定了下來,雖然有天子許其「相機處置」的旨意在,卻也很不合規矩的,肯定會招來猛烈彈劾。不過王尊德顯然已經不在乎這些,他最近做的大膽事情多了,也不在乎多這一樁。

當然王尊德肯定不是出於無聊才去做這些事情,他之所以盡最大努力,一定要把那邢祚昌推上這大軍主帥之位,當然有其原因的。

——邢祚昌是瓊州府文昌縣人,自從老家陷落賊手之後,先後幾次上疏請求朝廷發兵剿滅瓊州叛匪,屬於最死硬的剿殺派。海南島上穿越眾的勢力並沒有抵達那個地方,因此也無法通過他的家族搞溝通。這次出兵剿匪,邢祚昌堅決要求隨大軍出戰。其本人戰意旺盛,用現代詞來形容,那叫「主觀能動性極強」,讓他為帥,肯定會盡心儘力剿匪——但這只是一個原因。

而更重要的原因則是——邢祚昌他也是萬曆三十二年甲辰科中的進士!與王尊德為同年,同黨,兩人同氣連枝,平日里關係就甚為密切。王尊德前不久還幫這位老友向天子請示,允許他在家鄉立塊進士牌坊,以為子孫後代之榮耀,只是因為髡匪作亂才耽擱了。

王尊德自知時日無多,肯定要考慮下身後事情。本來誰來接替這兩廣總督的位置對他來說無所謂,但偏偏那個專門跟他作對的福建巡撫熊文燦也在覬覦這個位子,而且,據朝中傳言,這傢伙還很有可能成功!

於是王尊德就很不滿意了,老頭子品德再好,脾氣還是有的——哪怕自己幹不了,也不能讓這對頭幹上!於是他決定拼一把,將這位老朋友推出來,如果大軍旗開得勝,對自己的所有攻訐自然煙消雲散,而邢祚昌手頭又有了最重要的軍功,到時候在遺表裡面提一句,沒準兒還真能推老朋友一把。在大明督撫中仍保留一位甲辰科同年,無論如何不是壞事。

如果這一仗打敗……那也無所謂了,反正所有罪責都是自己這個將死之人來承擔,邢祚昌無非原地踏步而已,也牽連不了太多。

因此他才做出了這個在旁人看起來是「囂張跋扈」的決定,硬將一位文官參政推到一軍主帥的位置上,也算是他王某為甲辰科同年們所作的最後一次努力吧。

面對著邢祚昌與鄭芝龍這一文一武,王尊德臉色複雜,心思更加複雜——邢祚昌雖然在地位和資歷上都遠遠高過鄭芝龍,這次也是名正言順的一軍主帥。而因為鄭芝龍的降將身份,朝廷中絕大多數文官是壓根兒看不起他的,正牌進士出身的邢祚昌肯定也是如此。

不過王尊德心裡清楚,在戰場上,文化程度如何實在跟勝敗關係不大,真要論打仗的本事,邢右參政這個文官比起海盜出身的鄭某肯定差遠了。

他費了那麼大勁兒,湊出這麼大個陣勢,當然不想打敗仗的,所以才專門把邢祚昌叫來囑咐一聲。好在後者並不是什麼眼高於頂的狂妄之輩,這老頭兒年紀雖大,架子卻不大。王尊德一說,便主動向鄭芝龍說了些要多多討教之類的客氣話,後者自是鄭重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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