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章(1-2)

由於粉面虎的格外出力,一萬石米湊齊了九千,還有一千石洋米,由於孫五所開的大有年米行,與運米的怡和洋行有運費上的糾葛,亦在孫子卿與蕭家驥的奔走之下,圓滿解決。這一千石米,大有年僅賺傭金,只有幾百銀子,而積欠怡和的運費,照英鎊折算紋銀,將近二千兩;所差的一千多銀子,由孫子卿與大豐作保,准在半年內完清,怡和方始開出樣單,讓大有年提貨轉交朱大器,湊足全數。至於應繳的京米,朱大器軟求硬索,為替杭州百姓請命,對幾位委員幾於當筵下跪,到底卻不過他的面子,同意轉讓了。

一切運貨裝船的工作,是由大豐與大有年派出得力夥計,在松江老大與孫祥太合力主持之下,晝夜趕辦,不過三天功夫,萬事齊備。挑定二月十九觀世音生日那天,是個黃道吉日,宜於啟程。朱老太太信佛甚虔,每年必吃「觀音素」,朱大器是個孝子,亦跟著老母持齋,因此,二月十八日夜裡,孫子卿夫婦為朱大器餞行,用的是素席。

主客是朱大器,其次是孫祥太、松江老大、小張、劉不才,都是預定要跟朱大器到杭州去的。劉不才與順姐正打得火熱,朱大器勸他留在上海,而劉不才認為誼屬至親,患難理當相共,堅持同行。他這樣義氣,孫子卿覺得不能沒有表示,無奈實在不能分身,因而仍舊是蕭家驥自告奮勇,代師助朱大器一臂之力,慨然請行。

別的客人都到齊了,卻就缺他一個。做主人的要先開席,而朱大器執意要等。一等等到九點鐘,才見他趕到,帶來一個好消息,嘉興在這天下午克複了,同時也帶來一個不幸的消息,程學啟攻城時,受了重傷,性命恐將不保。

聽得這些消息,枵腹以待的人,都顧不得入席,欲知其詳。據蕭家驥從程家所了解的情形是,連旬陰雨停戰,程學啟趁此繕修戰備,月半以後,天色晴霽,圍城的各路人馬,開始發炮猛攻,從二月十六黎明開始,兩天兩夜,環攻不息。程學啟懸重賞招募「選鋒」爬城,前後四次,死傷數百,不能得手。

到了十八,也就是這天午後,主攻北門的程學啟,親自衝鋒,率領親兵,如瘋了似地,狂喊向前,打算搶上城牆缺口,登高一呼,激勵四面友軍,合力破城。

城牆缺口之處,有上千的長毛堵塞著,彈藥雖然不繼,到底在緊要關頭還能開幾槍。誰知一槍打中程學啟的太陽穴,立刻暈倒。

這一倒下,反倒使得程學啟一軍,成為「哀兵」,拚死直衝,所向披靡,終於登上嘉興城頭。

聽到這裡,朱大器問道:「那麼,嘉興到底克複了呢,還是在巷戰?」

「克複了。」蕭家驥答說,「巷戰是避不了的,不過無礙於大局。」

「照這樣說,杭州克複也快了。」朱大器很興奮地說,「杭州的長毛,全靠嘉興接濟,嘉興一克複,糧源已斷。杭州的長毛,軍心先就動搖了。我們要趕快!趕在杭州克複以前,米就要到。」

「我看不必這麼急吧?」朱姑奶奶關心大家的安危,主張持重,「現在正打得熱鬧的時候,當心『吃夾檔』!」

「吃夾檔」是受誤傷之謂,朱大器微笑搖頭:「七姐,你放心!我們又不是走陸路,船在江心裡,岸上的槍炮打不到的。」

「長毛不也有水師嗎?」

「不過幾條小炮艇,不必怕!」

「總是小心點好。」朱姑奶奶說,「我一直在想,就算杭州馬上克複,城裡亂糟糟的,放帳也好,平糴也好,都還無從著手。等略為平靜了,凡事有了頭緒,那時再運米去也不遲。」

「等凡事有了頭緒,我們的米運去,就不值錢了。」

朱大器說得比較含蓄,朱姑奶奶無法領會其中的深意,孫子卿常與官場交接,卻能深喻其意。在杭州未克複以前,就運米到達,事同赴援,將來左宗棠出奏議獎,便可照戰功優敘,秩序恢複之後,再運米去,就好像商人做生意一樣,至多是由地方官特予便利。對朝廷來說,何功可言?

因此,孫子卿看他妻子還待有言,便先開口阻止:「小叔叔有小叔叔的道理,不錯的!」

「是的,不錯的!老七,你不必再勸了。」松江老大介面說了這些,又轉臉看著朱大器說,「不過剛才老七提到長毛的水師,我倒想起來了,長毛的幾條小炮艇不必怕,倒要怕我們自己的水師騷擾。」

「對!」孫祥太也說,「這一點不可不防。」

「那也容易。」朱大器說,「我原有王雪公給我的公事,就拿這通公事,請江蘇巡撫衙門出個批子給我,通飭沿途水陸兵勇,一體保護。另外再做幾面大布招,寫明『奉諭採辦官米』,掛在船頭上,當做擋箭牌。」

「這樣好!」孫子卿說,「小叔叔,你把從前王撫台的公事找出來,這件事歸我來辦,明天一天就可辦好。」

朱大器想了想說:「老孫,你能不能想法子在明天上午辦好,下半天我們就走。或者我們先走,你辦好了弄條快船送來?其實,官軍水師騷擾,也不要緊,大不了要點米,就送他幾石好了。」

「那是不得已的辦法,能避免最好避免。如果小叔叔一定要明天上午辦好,我今天晚上就要託人。」孫子卿隨即起身對她妻子說:「你一個人做主人吧!我現在就去走一趟,太晚了怕人家已經上床,諸多不便。」

「師父!」蕭家驥問道:「要不要我跟了去?」

蕭家驥交遊廣,人頭熟,有他在一起,頗為得力,孫子卿欣然同意,師徒兩人,隨即匆匆而去。那番見義勇為,以及為朋友奔走的熱心,著實讓朱大器感動。

***

經過徹夜的奔走及準備,第二天午前,果然將公事及白布旗一起辦妥。於是當天下午便出吳淞口,入海南下。

頭一天很順利,一帆北風,穩送南下,下一天駛近小戢山,轉而往西,恰好風向改變了,西風大作,迎頭逆襲,沙船也就慢了。

走了兩天才到海鹽,泊船小休,由劉不才和小張上岸進城去打聽消息,打聽到一個極壞的消息,長毛「聽王」陳炳文,本來遣他的堂兄陳大桂到李鴻章那裡接洽投降。李鴻章派遣薛時雨,將陳大桂送到左宗棠大營處置,尚無結果之際,陳炳文那面卻起了變化,在杭州城內大肆搜捕,凡是認為可能成為官軍內應的人,一律處決。其中就有小張的父親張秀才在內。

到底父子至性,一聽這些話,小張頓時意亂如麻,兩淚交流,也無法多作打聽了。回到船上,痛哭失聲,大家都嚇一跳,朱大器聽劉不才說了經過,當然也替小張難過。但是兵荒馬亂的時候往往有言之鑒鑒,而追究到頭,卻是子虛烏有的謠言。為了安慰小張,他便極力否定這個消息之為真實。

「一定是謠言。」他很有把握地說,「這與情理不通。既然要投降了,為什麼又跟官軍這方面作對?再說,陳大桂在官軍手裡,難道他不怕報復?」

「陳大桂讓左制台放走了。」小張哭著說,「他不怕報復的。」

「是這樣,」劉不才加以補充,「據說左制台跟陳大桂是這樣說的,陳炳文既然有心歸順,應該解散部下,獻出城池。特意放走陳大桂,叫他去送信。這是前個七八天的事。大概那時候左制台還不知道陳炳文有了翻覆,不然也不會放走陳大桂。」

「這道理也不大通。」朱大器說,「張秀才也不見得就是小張的老太爺。亂世多謠言,有時候以不聽為妙。好在杭州快到了,我們趕路是正經。」

於是朱大器傳出話去,特加犒賞,能夠在兩天之內趕到杭州,水手、篙工,每名加賞五兩銀子。這是重賞,但雖有勇夫,難與天爭,西風益成,船又是重載,加以濁浪排空,那般聲勢,先就懾人。一切以保平安為第一,快慢都不在乎了。

不過一入錢塘江,立刻便可發覺,激戰已經開始,尤其是夜裡,泊船江心,但聽潮音之中隱隱有人喊馬嘶之聲。

當然也有槍聲、炮聲;炮是由西往東,轟擊城牆。不用說是洋將德克碑的常捷軍在助官軍攻城。

到了前線,朱大器反倒心定了。當然,眼前還無所作為,最要當心的是,怕潰散的長毛,由水路竄騷,因此米船都泊在寬闊的江心中。松江老大和孫祥太久經江湖,指揮若定,出發時在艙底帶了幾十枝長槍,此時都取了出來,分發水手,派定班次,晝夜守望。松江老大下令,望見形跡可疑的小船,不準靠近,如果鳴槍示警不聽,格殺勿論。

就這樣遙遙觀戰,近在咫尺,而消息不明,吶喊聲、槍聲、炮聲,時密時疏,戰事好像成了僵持的模樣,官軍不能破城,長毛亦不能擊退官軍。到了二月廿三日下午,朱大器在水手扶持之下,爬升桅杆,用千里鏡細細瞭望,但見杭州城四面的山峰高地,盡皆是官軍的旗幟,而城上的長毛卻無甚動靜。見此強弱之勢,知道克複就在旦夕了。

果然,到了三更時分,突然由北風中傳來喧騰的殺聲,朱大器急急披衣起床,與松江老大、孫祥太一起到艙面上去瞭望,只見城內已經有火光了。而城外,火把一處一處亮起來,星星點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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