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章(1-3)

小張知趣,在門帘外門站住,轉臉向劉不才笑道:「三哥,你一個人來就好了!昨天晚上睡得太少,在這裡困個『回籠覺』,包你起來精神百倍。」

劉不才搖搖手,示意禁聲,然後低聲說道:「你最好樓下先一坐,我照你的話,先跟李小毛談一談比較好。」

小張是在昨夜就教了劉不才一番話的,為何他給李小毛磕頭,只能「私底下」磕?因為杭州拱宸橋開香堂,處置李小毛這件事不便說。如果公開陪罪,大家一定要問,就算小張在朱素蘭家得罪了李小毛,必須「吃講茶叫開」,又何致於要磕頭陪罪?那一來豈不是非逼得揭穿底蘊不可?

因此,小張自然了解他要跟李小毛談些什麼?點點頭,悄然退到樓下。

於是劉不才掀簾入內,順姐已披了件長襖,正在一面扣衣鈕,一面攏頭髮,同時問道:「為啥來得這麼早?」她又不滿地說,「你的這個朋友,真是冒失鬼!」

劉不才笑了,「你倒不要罵他。人是好人。」他說,「將來大家還要住在一起呢!」

「誰跟他住在一起?」

「自然是我。」

「那與我什麼相干?」

「怎麼不相干?有我就有你。」劉不才不容她多問,緊接著說:「你把李少爺請了來,我有話說。」

順姐遲疑了一下,「我一瞌睏醒,聽見鍾打五點,他們還在說話。」她說:「此刻叫得醒、叫不醒還不知道。」

「怎麼會叫不醒?你跟他說,小張來給他磕頭,他自然精神百倍了。」

果如所言,順姐推門進入朱素蘭的卧室,不消片刻,便見李小毛短衣趿鞋,揉著眼皮迎了出來,一見劉不才便問:「小張來了?」

「是的。在樓底下。」

「剛才,」他問,「劉老大你跟順姐怎麼說?」

「小張來給你磕頭賠罪。」

「真的?」李小毛雙眼睜得好大。

「我騙你做什麼?不過,李老弟,有句話他要我明言在先,磕頭只能在這裡私底下給你磕,他說他有件事對不起你。這件事,他知你知,不便跟第三者說,所以只有你們兩個人當面叫開。」劉不才又故意裝得好奇地,「到底啥過節?我問他,他怎樣也不肯說,李老弟,你何妨講給我聽聽,讓我們評評理。」

李小毛聽得這番話,神情有些尷尬,但卻無慢色,與前一天晚上,提到小張便破口大罵的態度,絕然有別。劉不才心裡有數,他對小張的惡感,已大為減低了。

見他難以回答,劉不才自然不宜「打破沙鍋問到底」,便又自我轉圜地說道:「想來必是小張大大地對不起你,不然以他的性情,也不是肯隨便給人磕頭的。李老弟,大家都是朋友,我有句逆耳之言,不知道該不該說?」

「說、說!儘管說。」

「冤家宜解不宜結,既然小張認錯了,殺人不過頭點地,你何妨索性大方些,教他越發覺得欠了你的情,處處地方會顧到你。你說要他磕頭,他一定磕,我可以保險,因為他犯不著在我居間傳話的人面前,說話不算數,而耍個莫名其妙的花腔。不過這個頭一磕,照我想,他心裡一定有這樣一個想法:張某人,我從前對他不起,給他磕過頭,賠個罪了。從此以後,不欠他點啥。用不著忌憚他了。這樣子,李老弟,你想有啥意思?」

這套話不是小張授意,而是劉不才一路上仔細盤算得來的。目的是希望小張免去一跪,而步驟卻以試探為開始,如果李小毛舊恨難消,話中滴水都潑不進去,便見機不言,不然,還預備著幾套說法,一步逼一步,要將李小毛說動了為止。

李小毛當然要躊躇。話是好話。不過想起「開香堂」時候,那番羞辱,那番驚嚇,都由小張而起,那一口氣實在有些咽不下。

就這彼此沉默的當兒,順姐從裡面閃了出來,一隻朱面托盤,上面放著兩隻蓋碗,卻不是現泡茶,而是朱素蘭替恩客預備的補品,坐在「五更雞」上面的冰糖蓮子銀耳羹,一分為二,順便敬客。

第一碗送給劉不才,順姐只瞟了他一眼,沒有說話,第二碗送給李小毛,她低聲帶過一句話去:「先生請你!」

李小毛便告個便,回身進房,朱素蘭將他拉到床沿上坐下,悄悄說道:「劉老爺說的是好話。你自己要創業,全靠朋友幫忙。你不聽他的話,得罪兩個朋友,聽了他的話交兩個朋友。這一進一出的關係,你倒想想看。小張這個人,我雖是第一次見,他的性情我倒看透了,這種朋友交得好一定有用處,交不好也有壞處。全看你自己。」

這番幫腔,很有力量。李小毛再拿劉不才的話,回想了一遍,覺得他猜測小張的想法,很有意思。小張肯磕頭,當然是自覺在朋友面上有所欠缺,這份欠缺磕過頭就算彌過了。

如果有人知道這回事,問他一句:小張,你為啥向李小毛磕頭?他自然要拿當初開香堂的前因後果,說個明明白白。那一來自己還怎麼做人?

轉念到此,不由得滿心煩躁。同時他就顧不得那口氣咽得下,咽不下,只巴望能封住小張的嘴。這話自不必跟朱素蘭說,順著她的意思,趁勢落篷就是。

「好了!我聽你的話。」

「這才是!」朱素蘭很高興地勾著他的脖子,「只要你肯聽勸,我們就一定有好日子過。」

李小毛點點頭,亂眨著眼,很用心地想了一會,方始徐步出堂,很從容地說道:「劉老大,憑你的面子,我不能說個不字。小張呢,我們見見面!」

劉不才喜出望外,原以為要費一番唇舌,不想這樣輕而易舉地收功!當即高拱手、低彎腰,近乎做作地一揖到地,「承喚之至!」他說,「老弟台實在漂亮。」

於是,他親自下樓,去喚小張,自然就幾句話囑咐。小張也有意外之喜,他的心思極快,一下就料中李小毛的心事,所以一上樓笑嘻嘻地作個揖,不必對方有所示意,先打招呼。

「小毛哥,一切都是我錯。承蒙你高抬貴手,彼此心照不宣。過去的過去了,當它死過,不必再提,朋友從今朝重新做起。你看好不好?」

「只要你當我朋友,我還有啥說?小張,算你厲害!」

話中還略有悻悻之意,小張便又笑著拱拱手:「不必再提,不必再提!總是我錯。」

就因為小張一味作揖認錯,李小毛髮了一頓牢騷,也就解消了舊恨。這一陣功夫,朱素蘭已打扮好了,出面款客,渾不似「額角頭上樹貞節牌坊」的面孔,而小張已聽劉不才說過,朱素蘭幫腔頗為得力,因而也就格外客氣,「蘭姐」長、「蘭姐」短,一張極甜的嘴,哄得朱素蘭十分高興,便要留客小酌。

這就欠分寸了!劉不才深怕李小毛在這裡陪客,耽誤了正事,但小張心思玲瓏,看順姐不在眼前,便向朱素蘭笑道:「蘭姐,你這頓飯,留著明天來吃,今天我請客,只請你一位。」

接著便又轉臉打招呼,「小毛哥,你不要誤會,我不敢在蘭姐身上動腦筋,是為我們劉三哥的事,要跟蘭姐商量——是樁好事。」

最後這一點,朱素蘭立刻會意,搶著答道:「好,好!我懂了。不過,請劉老爺在一起談,不好嗎?」

「他另有事,我們不必管他。小毛哥,時候不早了,我們一起走。晚上我請你吃酒,你挑地方,或者,就借蘭姐這裡,大家好好敘一敘。」

「我這裡好,我這裡好。」朱素蘭搶著說,「晚上還有正經事情要談,我看也不必約別的客人了,就在這裡吃個便飯。」

「就這樣。」李小毛看著向劉不才說,「我七點鐘來。」

這表示米生意在晚上就有迴音,劉不才便鄭重其事地答一句:「恭候大駕,不見不散。」

由於小張的安排,李小毛可回米行去談生意,劉不才便約好了順姐去看房子,順理成章地各得其所。他本人約了朱素蘭到新開的一枝香去「吃大餐」,亦是有作用的,第一是為劉不才與順姐撮合;第二是打聽李小毛的情形。

當然,在朱素蘭所關心的是李小毛,所以在小張還未開口以前,她就先問:「張少爺,你跟『他』到底有過啥不開心的事?」

「沒有啥、沒有啥!總歸大家年紀輕,我不讓他,他不讓我,言語上小毛吃了點虧,應該我替他賠不是。」

「言語上有上落,何至於要磕頭賠不是?」

「這因為還有劉三爺的那筆米生意在內,我也值得給他磕個頭。」

這理由有些牽強,但朱素蘭不疑有他,只說:「我也巴望他能把這筆生意談成功。」她突然很認真地問:「劉老爺這個人怎麼樣?是不是很厚道、很實在?」

小張知道她問這句話,是關心那筆回扣;隨即答道:「很厚道、很實在,不過也很精明,很利害。」

這話對朱素蘭這種跑碼頭、懂江湖的人來說,是不難了解的,「只要精明利害在路上,怕什麼?」她說,「光是厚道實在,做不出啥大市面來的。」

「對了!你懂。劉三爺這個人很上路的。」小張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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