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章(1-2)

直到八點鐘,客方始到齊,李小毛是最後到的。劉不才對他聞名已久,開香堂那天,未曾識面,此時不肯錯過機會,一面寒暄,一面細細打量,長得果然風流,油頭粉面,蔥管鼻、長眉、鳳眼、薄薄的嘴唇,一笑露出一嘴雪白牙齒,像個標緻的小旦,無怪乎到處有艷遇。

席面上頭不寂寞。不過朱素蘭卻又板起臉毫無表情了,這倒不是她有意做作,因為一個是花錢的客人,一個是恩客,左右為難,索性只盡做女主人的道理,招呼席面以外,沒有額外的表示。

到了九點多鐘,小張的三位朋友,因為桐月老四那裡還有約,相偕告辭,客中邀客,順便約了李小毛,卻是劉不才替他回掉了。

送客回來,朱素蘭已經重整杯盤,另外設下小酌,將爐火撥得極旺,劉不才和李小毛都卸了長衣閑坐,真是一遭生,兩遭熟,彼此覺得親近了許多。

「李老弟!」劉不才很自然地改用了這「套近乎」的稱呼:「我有件事拜託,非老弟幫忙不可。幫這個忙是陰功積德。」

「不敢,不敢!」李小毛頗有困擾之色,「我實在不大明白,有啥好替劉老大出力的?」

「劉老爺是想買一萬石米。」朱素蘭在一旁很起勁地介面。

「一萬石?」

從他的語氣中聽得出來,即使是大豐這樣數一數二的大米行,亦覺得一萬石是筆大生意。劉不才便從容解釋,買米的主顧是朱大器,而所買的米,實在是官米,軍需民食所關,這一萬石米將來運到杭州,不知道有多少嗷嗷待哺的饑民,得以活命。這就是陰功積德之事。

「聽到沒有?」朱素蘭幫腔,「又賺了錢,又積了陰德,真正天底下第一等好事。」

「素蘭這話說得不錯。李老弟,你們先去談談,我這方面的情形,都跟素蘭說過了。銀子現成。」

劉不才一面將手邊用張帕子包著的一大一小兩疊銀票,放在桌上,一面向朱素蘭使個眼色,她便拉拉李小毛的袖子,相偕走入套間去密談。

聽罷緣由,李小毛當然也很興奮,然而一兩千石米還有辦法好想,一萬石從何而來?

「時間太局促了。」他搖搖頭,「實在沒有辦法。」

「辦法還沒有去想,先就泄氣。真是!」朱素蘭一指頭戳到李小毛額上,「我不曉得你心裡是怎麼想的。」

「我何嘗不想辦成。苦的是——」

「不要說了!」朱素蘭嗔道:「你根本就沒有啥好念頭;只想摔掉我!」

「咦,咦!奇了!這怎麼扯得上?」

「怎麼扯不上?我們的機會就在這筆生意上頭。你說『老妖怪』手緊得很,想弄個上千銀子談都不要談,現在是上千銀子伸手就接了來,你偏偏又往外推。你想想,你是啥意思。」

「唉!你想到那裡去了。米一萬石啊!你倒想想看,要多少倉來放,多少船來裝?」

「大豐是第一家大米行,你不是說,最近有一大批洋米到,難道沒有一萬石?」

「有啊!早已賣給人家了,是運到京里的。哪裡可以誤限期?」

「運到京里也是運,運到杭州也是運。劉老爺不是說過了,這一萬石米,其實也是官米,挪一挪又有啥關係?」

「跟你說不清楚。」李小毛站起來說,「我跟他當面去談。」

「慢慢!」朱素蘭拉住他問:「你是回絕了他?」

「不是!看看有啥彼此遷就,湊齊了它的辦法。」

朱素蘭回嗔作喜了,「這才像句話。」卻又提出警告:「這件事你要辦不成功,我們就只好一刀兩斷了。」

李小毛無可奈何地搖搖頭。一前一後走到外面,劉不才先看朱素蘭的臉色,神態不妙,當即向窗外喊了聲:「長生!」

長生是劉不才的跟班,聞聲答應,掀簾入內,聽候吩咐。

「你在外面留意留意,只怕有朋友來看我。」

這是約定的暗號,意思是小張到了,請他直接進來。長生會意,答應一聲,守在門外。裡面劉不才跟李小毛一談,才知道自己將朱素蘭的眼色看錯了,李小毛只是力有未逮,並非有意拿蹺,無須小張出面威脅。

於是劉不才急急又將長生喊了進來叮囑,任何客人來訪,一律擋駕。連說帶做眼色,長生當然知道主人的心意已經改變,只是形色過於明顯,使得李小毛和朱素蘭都大為疑惑。

就這時候,小張已經到了。他有他的打算,自然在桐月老四家做主人,若等客人一到,飛觴醉月,逸興遄飛,脫身便難,倒不如先來一趟,看個究竟。所以囑咐桐月老四,善為款客,自己找個馬夫領路,騎了馬來的。

那毛家弄是條很熱鬧的弄堂,到了一問,很容易找到朱家,一看門口無人接應,正在躊躇時,恰巧遇見順姐買水果回家,自然殷勤問訊。小張覺得行藏已露,如果畏首畏尾,反而不妙,所以只能硬著頭皮入內。

「張老爺來了!」

順姐一面高聲通報,一面打帘子肅客。門裡門外,四目相交,正好是李小毛和小張打了個無可躲避的照面,劉不才便知事情壞了。

果然,李小毛勃然變色,向朱素蘭和順姐愕道:「什麼張老爺?這個人來幹什麼?」

朱素蘭和順姐驚愕莫名,張口結舌地不知道如何回答,更不知道他何以如此盛怒?小張是心裡早有準備,相當沉著,所以這時候只有劉不才開口答話。

他也是既懊喪、又為難,失去了平時的機智,硬著頭皮假意問一聲:「李老弟,你為什麼生這麼大的氣。這是敝友,姓張。」

「是你劉老大的朋友?」李小毛怕是自己聽錯了,伸過頭去再問一聲:「是你的朋友?」

「是的。是我的朋友。」劉不才忽然警覺,事到如今,只有硬幹,態度不宜軟弱,所以再補一句:「是我的好朋友。」

比較冷靜的小張,不明白劉不才這近乎張皇失措的神態,是有意做作,還是別有緣故?不過有一點是很清楚的,自己要替劉不才撇清關係,因而笑嘻嘻地說道:「小毛,久違了!

一向好?」

「哼!」李小毛冷笑,「不要假惺惺了!」他問,「你倒還認得我是朋友?」

「當然是朋友。想不到在這裡會面。」小張依然很從容地,「昨天我們在一起吃酒,劉三哥今天還席,約了在這裡,我來晚了。想不到他也請了你,早知道,我要早早趕來。好敘一敘契闊。怎麼樣,好些時候不見,近來混得好?」

「好不好不與你相干。」李小毛突然轉臉問劉不才:「你們是約好了來的,是不是?」

一時昏瞀慌亂的劉不才,清明的理智恢複了,心裡爽然若失地覺悟,自己根本不須緊張。朋友各人交各人的,偶而遇在一起,客與客之間縱有不合,與己無關,因為自己並不知道小張與李小毛是怨家。

這樣一想,便恨自己,是笨到了什麼程度?看起來竟還不如小張沉著。於是他定定神,很用心地答道:「是的!昨天是這位張老弟做東,今天我借這裡請客,當然要約他。剛才大家不是還在說,小張約的辰光已到,不能不走。如果我不是有正經事要跟你老弟談,我也去了。」

「我哪裡知道你們說的小張,就是這個小張?」李小毛怨氣衝天地說。

跟他的態度正好相反,小張依舊笑嘻嘻地不改常度,「怎麼樣?」他半真半假地說,「我這個小張頭上出角,與眾不同?」

說著,伸手撮指,按在頭上,做個牛頭生角的姿式。

這近乎憊賴的神情,惹得順姐掩口胡蘆,朱素蘭背轉身去裝嗆了嗓子。而李小毛滿腔怒火,也就不容易發出來「李老弟!說實在的,我真不明白,你為什麼生這麼大的氣?」劉不才接著轉臉又問:「小張,你跟我這位李老弟是不是有啥『過節』?」

「也談不到過節。小毛是我好朋友,只為當初我嘴快,多說了一句話。唉!」小張作出痛心疾首的神情,「不談了,不談了!」

李小毛怨氣難消,卻拿他無可如何,因為這件事雖是小張不夠朋友,但如要評理,無論如何是不能擺在「檯面上」來講的,因而欲語還休,只拉長了臉,恨聲連連地,什麼人都不理。

劉不才卻故作躊躇,好半天才裝得有所領悟似地說:「這樣看來,小張是你不對!一定做了讓朋友吃啞巴虧的事。」

這「啞巴虧」二個字,一直打到李小毛心坎里,對劉不才頓有知音之感,迅即迴轉頭來,大聲說道:「一點都不錯,我吃了這個傢伙的啞巴虧!劉老大,你如果再當這個人是朋友,就不必跟我談啥生意!」

「何必如此?」劉不才聽出因頭,卻不能顧自己做朋友的立場,唯有出以勸解的態度,「李老弟,你賣我個面子,讓我來拉個場!」

「謝謝!心領。」

「小毛,你不要狠!」小張終於像是忍不住了,然而話雖凶,卻不是衝動的語氣,「我不曉得你們談啥生意,你不當我朋友,我拿劉三爺要當朋友,光棍不斷財路,為了劉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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