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議以後,告訴了劉不才,他自然要幫忙照辦——這件事其實於自己這方面有利無害,因為楊二與蔡元吉的財產轉運到上海,自然要作營運,而做生意少不了自己這方面的關係,便等於增加了實力。
不過,這是隱匿敵產,事情要做得很秘密,所以首先就告誡楊二:「這件事要謹慎,千萬不可張揚!請你悄悄去準備,等我來好好策劃一下。」
等楊二背轉,王錫馴立刻就緊張了,一把將劉不才拉到角落上,帶著埋怨的語氣問道:「劉三哥,你怎麼冒冒失失去挑這副擔子?挑不下來的呀!」
「擔子很重,我知道,不過——」劉不才陪笑答道:「也不至於挑不下來吧?」
「唉!你老兄到現在還是這麼不在乎的神氣,真正急死人。
我請問你,兩軍對陣,相持已久,這方面看看支持不住了,那方面就要防備些什麼?」
「這我不懂了!」劉不才依然是輕鬆閑逸的神態,「你老哥官拜都司,我連紙上談兵的資格都不夠。你不要考我了,教教我吧!」
「也不是什麼教不教。我跟你說吧,像現在這種情形,不管蘇軍還是浙軍,都認為到了瓮中捉鱉的局面,要防的就是突圍、偷漏,所以水陸兩路的外圍,一定加緊巡查。你想,楊二帶了家小細軟,路上豈有不遭攔截之理?」
「說得是!」劉不才深深點頭。
「既然你明白,那麼請問,你怎麼能帶楊二過得關?」王錫馴很鄭重地警告:「劉三哥,軍隊里的花樣,我比你懂得多,像現在這種情形,真所謂『財帛動心』,不要說你沒有公事,就有公事,人家亦未見得賣帳。兵荒馬亂,什麼叫官兵?什麼叫土匪?有時候根本分不清!劫財劫色,殺人滅口,最後把只船打沉了報功上去,殲敵多少,還可以陞官。請問,你的冤枉到哪裡去申訴?」
這些後果,原也在劉不才估計,只是聽王錫馴說得如此嚴重,他倒也有些惴惴然,不敢掉以輕心。因而收斂笑容,用低沉的聲音答道:「打算我是有個打算,原要跟你老哥請教。
我想冒充常捷軍的採辦船,拿洋人的旗號唬官軍。你看唬得住,唬不住?」
「要看怎麼唬法?做得像,就唬得住。」
「那一定做得像。」劉不才很欣慰地說,「現在我們倆,拿職司分一分。一個帶蔡元吉到蕭山見蔣藩司,一個帶楊二到上海。」他緊接著又說:「你老哥總看得出來,不拿楊二弄服帖,事情就擺不平。」
「這話也是。」王錫馴躊躇著,「這兩個職司,一個難、一個容易,難的有性命出入,我亦不便推諉。不過——」
「有你老哥這句話就結了。有性命出入的,我去。不但因為上海是我熟,更因為浙江方面你去接頭更方便,準定這樣吧,我帶楊二到上海。」
「萬一,中途出了麻煩呢?」
這話將劉不才問得一楞,想了一下,懂了他的意思,斬釘截鐵地答道:「一人做事一人當,我不會牽連到你老哥。」
王錫馴也是閱歷江湖,熟透世故人情的人,點點頭說:「既然如此,我也不跟你多說什麼無用的客套了。反正富貴患難相共,大家心照不宣好了。」
這平平淡淡兩句話,像是生死之盟,劉不才倒提起了警覺,認為萬一出了麻煩,何以自處要好好想一想。
劉不才的心思也很快,通前徹後想了一遍,全盤局勢,便已了如指掌,當即說道:「王老哥,我們做這件事的要訣是,橋歸橋、路歸路,切忌扯在一起,混雜不清。萬一我這面出了事,讓巡邏的官軍抓住,脫不得身,請你通知舍親朱觀察,你跟小張不要出面救我。這就是說,你根本不曉得有我跟楊二開溜到上海這件事。」
王錫馴懂他的意思,這實在是為了保全蔡元吉,要使他的歸順經過,看起來毫無瑕疵,這樣,蔡元吉才站得住腳,而此中牽引奔走,也才是一件大功,說話始有力量,要救劉不才反而方便了。
「好的。」王錫馴點點頭說,「等我跟蔡元吉上了路,我自會跟他細說,拿線索得清清楚楚,免得牽一髮而動全身。」
「對!」劉不才很欣慰地說,「你老哥完全明白。這樣子聯手做事,一定會很順利。」
到得午夜,楊二與蔡元吉攜酒相訪,不必開口,從目光中就可以看得出來,他們郎舅二人,已經都商量好了。
「劉三哥,」楊二說道,「我把我們這面的情形說一說。我、我老婆、三個孩子,帶八口皮箱跟你走,元吉一個人跟王都司走。」
「蔡爺跟王都司怎麼走法,我們放在後面來說,先談我跟你這一路。請問,三個孩子多大?」
「一個女孩,八歲;兩個男孩,大的五歲,小的還在吃奶。」
楊二指著蔡元吉說,「大的男孩,是我的外甥,舍妹的意思,讓我先帶了出去。」
這表示蔡元吉夫婦已顧慮到事有不測,作了託孤的打算,劉不才大不以為然,使勁搖著頭說:「不必,也不妥!」
「怎麼不妥?」
「第一,我包蔡爺這趟過去,不會有什麼兇險,把孩子先帶了出去,反顯得意思不誠,作興節外生枝。第二,我們到上海是偷渡,我有一套掩藏的法子,有小孩在船上,要緊關頭一哭,馬腳全露,神仙難救。照我看,不但令甥不能帶,你那小兒子最好也留在這裡。等局勢稍為定一定,包在我身上,讓你們父子團聚。」
楊二還不曾開口,蔡元吉先就同意:「這話說得也是。二哥,就這樣辦吧!」
「我,」楊二躊躇著說,「先請教劉三哥,怎麼走法?」
「我們船上有常捷軍的旗號,不妨冒棄常捷軍的採辦船隻。」劉不才問道:「你們倉庫里有沒有麵粉?」
「有的。」
「那好。黃牛有沒有?要個十來條。」
「十來條黃牛總找得到的。」
「那更好了。」劉不才說,「我要五百包麵粉,十來條黃牛,殺好,拿鹽腌過,用乾淨麻袋裝好,擺在露天底下,讓它冰凍。再要一個木架子,一丈多長,五六尺寬,四五尺高;木架子要堅固,經得起重東西壓。千萬、千萬!」
要完東西要人,要一個洋人。就像投效官軍一樣,太平軍各營中,亦往往有洋人受雇,或任教練、或任炮手。此輩大都是由白齊文那裡散出來的,在蔡元吉那裡就有兩個,一個英國人、一個法國人。英國人狡猾,法國人脾氣壞,劉不才認為狡猾不怕,只怕脾氣壞不可理喻,要緊關頭會誤事,所以決定用那個叫艾立克的英國人,此外又要了一個通事,姓沈,恰好是他的湖州小同鄉。
第二天僅白晝一天,準備妥當,到得黃昏時分下船。一大一小兩條,小船中是蔡元吉與王錫馴,直航蕭山。大船中是劉不才、艾立克、沈通事,此外五百包麵粉下面還有楊二全家——木架子的妙用在此,用來隱匿活口。好在麵粉包中空隙甚多,不怕悶死,苦的是楊二鴉片大癮,不能開燈抽吸,只好吞煙泡擋癮。
冬天當然刮西北風,揚帆向東,舟行如箭。劉不才安安穩穩先睡了一覺;五更時分起身,推開船艙一望,旭日如火,風平浪靜,是個極好的天氣,心裡不免有些緊張;親自到沈通事艙里,將他喚了起來,說有話要跟艾立克談。
「洋人吃飯睡覺,都有定時。這個傢伙不到七點鐘不起床。」沈通事說,「劉三爺,你有話跟我說好了。」
「也好。我先請問你,你們跟我來,幹些什麼,楊二爺告訴了你們沒有?」
「只說要到上海去一趟。一路聽你老的指揮。」
「指揮不敢當。現在大海茫茫,同船合命,請你幫忙。」劉不才說,「到了上海,我跟楊二爺都會重重酬謝。」
「劉三爺言重了。彼此同鄉,無事不可商量,請吩咐!」
「今天是個好天,我們的船,一定會遇見巡邏的官軍水師,或者外國兵艦盤查。到那時候,我們要冒充常捷軍的採辦船隻。請你跟艾立克說清楚。」
「這個——」沈通事面有難色。
「怎麼?」劉不才問道,「艾立克很難說話是不是?」
「這個人很貪。」
「那不要緊。他說好了,要多少錢?」
沈通事想了一會,突然說道:「有錢何必送他?我看這樣,遇著官軍水師,反正他們聽不懂洋人的話,我來應付好了。遇著外國兵艦,就跟他們說實話,也不要緊。」
「說實話不要緊嗎?」劉不才指著麵粉包說,「那下面還有人。」
「不要緊。」沈通事答說,「外國軍隊的規矩,不傷害老百姓的,只要跟他們說了實話,說不定還會護送我們一程。」
聽他說得這樣有把握,劉不才放心了。同時覺得這沈通事態度誠懇、言語爽利,加以又是小同鄉,便有心要結納他了。
「我還沒有請教你的台甫。」
「不敢當!草字文山。」
「文山兄,」劉不才認為此時透露真相,已不礙事,所以這樣問道:「你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