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章(1-2)

經過這一番解說,蔡元吉不但消除了疑慮,也增加了信心。自己手裡亦有好些人馬,左宗棠即使要學李鴻章的樣,也未必能輕易如願。這樣一想,便毅然決然地答說:「好!我準備向左制軍歸順。事情怎麼做法?」

這一問倒將朱大器問住了。因為一路來,所盤算的只是如何說得「頑石點頭」,下文如何,還待分解。松江老大與孫子卿對浙江的情形比較隔膜,官場的規矩,亦欠熟悉,自然更不能贊一詞了。

當然,以朱大器的機智敏捷,臨時想一套辦法,亦非難事,或者要個花腔,先搪塞過去,更加容易。可是他不願意這麼做,為的是像做生意一樣,深知識信相孚的道理,此刻越誠懇,就越能取得蔡元吉的信任,以後辦事也就順利。

於是他歉然答道:「蔡爺,我說實話,怎麼個做法,要大家從長計議。尤其是王都司,一定要請來一起商量。我再說句實話,我此刻還不便上岸,為啥呢?因為江蘇方面跟我不大對勁,說不定處處地方在找我的毛病,尤其是我接引你到浙江,更犯他們的忌,不能不防。我在這裡跟你會面,沒有關係,一上了岸,說是我到長毛窩裡去過了,通敵的嫌疑那就跳到黃河洗不清,不但我自己會有很大的麻煩,也耽誤了你的正事,這一層苦衷,千萬要請你原諒。」

「言重,言重!」蔡元吉急忙答道:「我也知道官軍爭功,不講良心,更不講義氣。老兄不必在意,我把他們兩位請了來一起商量就是。」

這就見得蔡元吉傾心相待了。主方三人,異常欣慰,置酒相待,閑話生平,真所謂一見如故。儘管船外驚濤拍岸,風聲如虎,艙內卻如日麗風和的艷陽天氣,令人沉醉。

約莫一個多時辰,王、劉二人重新回船,劉不才一進艙便笑著說:「我倒真捨不得安瀾園。打算睡一睡乾隆當年睡過的龍床,也過一過做皇帝的癮,偏偏又把我們接了回來。」

這自是開玩笑的話,但如果時地不同的湊巧了就成為大逆不道的罪名,這個玩笑開不得,所以沒有人答他的話。朱大器只把蔡元吉的應諾,告訴了他們兩個人,商量進行的步驟。

為了堅定蔡元吉的信心,也為了要讓他了解官軍方面的情況,好作適應,朱大器很巧妙地暗示玉錫馴,應該留在海寧陪伴蔡元吉。至於傳遞信息,居間聯絡,由劉不才擔任,蔡元吉給了一個暗號,一共兩個字,第一個是劉字,第二個以日期比照千字文排列使用,如果是初一就是「劉天」,初二就是「劉地」,初三就是「劉玄」。他會逐日關照海塘的守衛,只要說對了暗號,自會領他到營中相見。

這一談直到深夜,月黑浪高,不宜涉險,蔡元吉便宿在沙船上,第二天黎明時分與王錫馴一起離去。朱大器送他下了船,隨即又跟大家商議,要指一個人跟左宗棠方面去聯絡,孫子卿與松江老大自然不行,劉不才也不是適當的人選,那就似乎只有朱大器出馬了。

「不!我不行。不是我推辭,其中有個我不便出面的緣故。」

朱大器說,「這一趟說服蔡元吉投降,是我回浙江的第一步,我的戲要擺在後面唱,現在還不宜獻功。這個功勞,對王都司很重要,要讓給他,我一出面就分了他的功勞了。」

孫子卿比較了解朱大器的想法和做法,深深點頭,表示支持:「小叔叔的話,我懂,我也很贊成。所謂『不鳴則已,一鳴驚人』,要在後面另外唱出重頭戲,才顯得出聲勢。」

「那,」劉不才靈機一動,倒想到一個人了,他很興奮地說:「讓小張去接頭。」

「著啊!」孫子卿先就擊節稱許,「小張再適當不過了。由他出面去接頭,不正好跟當初的那封信,首尾呼應嗎?」

「我就是這個意思。」朱大器說,「事不宜遲,說做就做。

三爺,你到杭州辛苦一趟吧!」

於是,即刻開始,由北岸駛向南岸,憑藉常捷軍的旗號,在一處名叫小泗渡的地方登岸,向西渡江到杭州南郊,輾轉混入城內,尋到小張,細說經過。然後又相偕出城,小張來見蔣益灃,劉不才在蕭山等候消息,約定在一家長發客棧會面。

***

小張遵守朱大器的告誡,只誇張王錫馴和他自己的功勞,雖然也提到朱大器,只說他主持全局,不提他曾跟蔡元吉見過面。然而蔣益灃卻深知朱大器過去幫王有齡幹得有聲有色的那一番作為,所以節外生枝地要求跟朱大器見一面。

「朱觀察人在上海。派人去請他,要由寧波繞道過來,起碼得要十天半個月的功夫。海寧方面在等回話,夜長夢多,變了卦就不好了。」小張又說:「蔡元吉是千肯萬肯的了,不過有蘇州殺降那件事,人家總不能完全放心。日子拖長了,啟他的疑惑,未免不智。」

「現在就是他要帶兵這件事。我要跟左大帥請示。」蔣益灃說,「今天請你在我營里住一住,我連夜去走一趟看!」

於是蔣益灃將小張留在營內,奉如上賓,是他自己星夜急馳,趕在杭州以南一處叫做橫溪頭的地方去見左宗棠,請示機宜。

左宗棠其時正有煩惱。杭州的太平軍頭腦之一「聽王」陳炳文,派他的族兄陳大桂出城,找路子跟官軍接線,預備獻城投降。這本來是件好事,可惱的是捨棄近在咫尺的浙軍,路遠迢迢到蘇州去向李鴻章通款曲。

李鴻章自然很高興,卻苦於鞭長莫及。因而便派一名委員,帶著陳大桂來見左宗棠,另備一通咨文,含混其詞地說是「咨商辦理」。就是這句話將左宗棠惹火了。

「我不懂李少荃的意思。」左宗棠冷笑著說,「莫非他要到我杭州來當江蘇巡撫?」

這位委員是個大名士,名叫薛時雨,字慰農,安徽全椒人,詩文俱佳,八股尤其有名,所謂「時文高手」,他的「闈墨」風行南北,士子多用來作為範式,細心揣摩,獵取高第。

不過薛時雨卻不是不通世務的書生,在李鴻章幕府中,亦頗有能幹的名聲。此時看到左宗棠大為惱怒,便趕緊為李鴻章解釋。

「大人請息怒。李中丞決無到杭州來受降之理,所謂『咨商辦理』,無非想知道如何呼應協力而已。」

「那還差不多。彼此勤勞之事,雖說無分畛域,究竟也要略分許可權。越境剿賊則可,越省受降則決不可。嘉興的剿撫事宜,請他就近負責,此外不勞他費心。」

話雖如此,左宗棠總覺得李鴻章欺人太甚,因此聽到蔣益灃的密報,異常興奮,認為這一來足以抗衡李鴻章的「入侵」,毫不遲疑地接納了蔡元吉的要求,授權蔣益灃就投降的長毛中,挑選精壯,編為官軍,而且即刻就要往嘉興這方面攻過去,將功贖罪。

得此指示,蔣益灃又復趕回本營,調兵遣將,指派署理杭州府知府陳思譎、署理海寧州知州廖安之,帶著小張一同渡江,在蕭山長發客棧跟劉不才見了面,說知經過,讓劉不才回海寧去接洽。

一到自然先跟王錫馴見面,私下密談,才知道情形不妙,蔡元吉竟有些猶豫了。

「怎麼?」劉不才大驚,「你看出什麼來了,還是他本人有什麼表示?」

「蔡元吉本人倒是有心投過來的,可恨的是他有個妻舅,執迷不悟,頗有反對的意思。蔡元吉跟我說,事緩則圓,不能心急。你看,糟不糟?」

當然是很糟糕的事。劉不才心想,身處危地,夜長夢多,倘或蔡元吉真有猶豫之意,就首先得求自保。因而便問:「王都司,你在海寧做過官,總有熟人吧?」

「有啊!不過不知道找得找不到了?你問這話什麼意思?」

「我們先得找個退路。萬一蔡元吉態度有變,不明不白葬送在這裡,我可是死不瞑目。」

「這大概還不至於。」王錫馴說,「我也安了一條線在蔡元吉身邊,他有個小弁,讓我拿了一隻金錶收買了,往來傳話的時候,對我殷勤得很,倘有不利於我們的消息,他總會有風聲透露給我。」

聽得這樣說法,劉不才比較放心,然而即令遇到危急之時能逃出一條命去,大事總是不成了。吃盡辛苦,落得一事無成,亦覺得於心不甘。劉不才沉吟了好一會,毅然決然地說:「置之死地面後生。王都司,我要破釜沉舟跟他談一談。」

「劉三爺,你怎麼跟他談?」王錫馴不安地問:「是不是要跟他決裂?我們在人家手裡,無拳無勇,只能委曲求全,千萬魯莽不得。」

「不會跟他決裂,你放心好了。」接著,他將他的措詞,密密說與王錫馴,兩個人商議了好半天才談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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