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1-2)

「請!」松江老大斟滿了酒說。

陳世發酒倒喝了一大口,卻不動筷,主客如此,陪客也就懸著不下了。

「請!怎麼不動筷?」松江老大轉臉問道:「劉三叔,我們這位陳老弟是不是『在教?』」

「不是,不是!」陳世發挾起一塊豬肚笑道:「顏色這樣子漂亮,還擺出花樣,真有點捨不得吃!」

這使朱大器又有些驚異,看他粗魯濁氣的模樣,想不到說出話來頗有情致。也因此,便覺得他是個可談之人。「陳老弟,」他開門見山地問:「等這趟事情成功了,你有什麼打算?」

這不是閑談,是最要緊的一句話;因為這就等於問他反正過來有何條件?劉不才固有所知,而孫子卿與松江老大卻不知道,所以都定睛看著他。

陳世發不作正面回答,只向劉不才說了句:「劉三哥,請你替我說。」

「他是想到這個人那裡去。」劉不才用筷子蘸著酒,寫了個「石」字,是指石達開。

「好!夠朋友。」朱大器又問:「一個人去呢,還是帶隊去?」

「自然是想帶隊去。」

「這怕不成功!」朱大器大搖其頭,孫子卿與松江老大亦是面面相觀,不以為然的表情。

「我也知道很難。不過——」陳世發不願再說不去。

「陳老弟,你聽我的勸!自己人,我說話很直,我請問你,你比你要投奔的那位,本事如何?」

「自然不及他!哪裡好比?」

「那麼,老弟台,我就要說老實話了,那樣的英雄,只為拖著一支隊伍,處處挨打,處處受逼,到現在走投無路,逼到四川邊界上。請問,你又有什麼把握,能拿隊伍帶到川邊?」

「是啊!」劉不才失聲說道:「這話一點不錯!」

陳世發亦如大夢初醒,半晌作聲不得。於是朱大器便又勸他打消此意,由於摸透了陳世發的性情,所以他勸他的話,不是為他打算,反而說他夠義氣,為朋友值得冒險吃苦。不過一方面為朋友,一方面也不能害別人,如果他真的拉著隊伍走,一路為官軍團練攔截攻擊,白白送命,試問可對得起弟兄?

這番話將陳世發說得滿懷不安,然而也心安理得。不安的是差點鑄成大錯;理得的是,放棄原來的打算,絲毫不錯——自己原想助石達開一臂之力,如果隊伍帶不到四川,無濟於事,那就不必多此一舉了。

「不過,我自己仍舊要去。」

「好的!這一定辦得到。」說著,朱大器向松江老大、孫子卿與劉不才遞了一個眼色。

他們三人都懂他的用意,是先虛與委蛇,到了那時候再作計較,因而亦都附和其詞。

「話雖如此,只是論功行賞,分有應得。陳老弟,你想要點啥,是頂子還是銀子,請老實講!」朱大器又說,「這是無庸客氣的事。你客氣了,白白便宜那方面的經手人,還不見得你的情。」

「這——」陳世發望著劉不才:「劉三哥你看呢?官,我不想做。」

「不要頂子,就要銀子,」劉不才突然領悟了朱大器的用意,「我看,世發,這種亂世,你還是在上海安定下來,成家立業,也不枉吃這幾年的辛苦!」

陳世發不作聲,只默默地喝酒。做主人的松江老人,便將話頭扯了開去,談到江湖技擊,正投陳世發之所好,話就多了,興緻也好了,直談到半夜,方始興闌而散。

「今天就睡在這裡好了。」松江老大留客,「明天再好好玩一天,難得相聚。」

劉不才本想早早將陳世發送走,但以朱大器的態度莫測高深,也覺得有留陳世發再住一天,將事情作個歸結的必要。

因而幫著挽留,陳世發這夜就歇在怡情老二家的客房中,仍舊是劉不才為他作伴。

其時是深夜兩點鐘,明月在天,清光如水,大家都捨不得睡,松江老大便關照重新泡茶,端三張藤椅,邀朱大器與孫子卿促膝深談。

「老孫,我現在可以跟你說實話了。最初,我實在不願意『他』替淮軍幫這麼大一個忙,後來想想:第一、要為大局著想;第二、不能攔人家自新之路;第三、程學啟的交情;第四、不可以耽誤你們的機會——」

「慢來,小叔叔!」孫子卿打斷他的話問,「你說,我們的機會是啥?」

「這還用我說嗎?『行得春風有夏雨』,總歸有好處的。」

「我知道。」孫子卿說,「好處要有大家有。小叔叔,這個第四點,你用不著擺在心上。」

「老孫!你真正是好朋友,有你這句話就夠了。這一層我們先撇開不談,光是前面的三個理由,我就不能攔陳世發做這件事。不過,你們去做,與我無關。為啥呢?我覺得沒意思,李中丞既然看不起我,我倒也沒有把他放在眼裡。」

孫子卿這才明白;「話說回來,我倒不是幫李中丞說話。」

他說,「李中丞並沒有看不起的意思,不然也不會托程學啟來奉請了。」

「這一層,老孫,你對官場到底還隔膜,李中丞心裡何嘗真心想請我去幫忙?王雪公這一派,都是他所忌的,說仰慕我,不過是一句好聽的話。連程學啟都蒙在鼓裡,只有我,什麼人的心思都不用想瞞我。」

一直沉默著的松江老大忍不住了,「你們說點啥?」他搖搖頭,「我一點都不懂。」

「是這樣的——」等孫子卿將李鴻章上奏,說「江蘇吏治,多趨浮偽巧滑一路,自王有齡用事,專尚才能,不講操守,上下朋比,風氣益敝,流染至今」這一段話,講了給他聽以後,松江老大立即表示:「小叔叔是對的!這就是講義氣,也是講骨氣。」

「老大到底是爽快人!」朱大器大為欣慰,「曉得我的心。」

「現在我也曉得了。小叔叔跟王雪公的交情不同,這樣的態度是應該的。老大,」孫子卿說,「我們當然也站在小叔叔這邊。」

「不!不!」朱大器急忙搖手,「這就纏到隔壁帳里去了。

你剛才說得不錯,我跟王雪公的交情不同,你們又沒有做過官,受過王雪公的提拔,何必來抱這個不平?太沒有道理了。」

「小叔叔的話不錯的。」松江老大點點頭,「江湖上各交各的。我們自然不必拍李中丞的馬屁,不過也不必對他有成見,看事說話。」

「對!看事說話,我就是這樣子。」朱大器說,「至於陳世發,這個人不但有血性、有骨氣,而且粗中有細,實在是塊好材料,我想留他下來,這方面,你們要幫我勸。」

「那還用說,自然照你的意思做。不過,小叔叔,」孫子卿問道:「你留他下來,預備派啥用場?」

「那要看他自己的意思。願意做生意做生意,願意做官,我將來替他在浙江想辦法。」

「浙江的話還早。」

「也不早了。長毛的氣數差不多了。」朱大器停了一下說,「等你們的事情先辦好,我要托劉三爺把小張跟孫祥太約了來,好好談一談。我本來不是做官的人,江蘇的官更不想做,還是在杭州搞點名堂出來,不管怎麼樣,總是替家鄉效力。」

話說到此,朱大器的想法已經完全表明。而在孫子卿,覺得眼前就有件事要談清楚。

那就是陳世發用來抵作槍價的一箱古董字畫,孫子卿的意思是,找黃胖來估了價,自己人喜歡收藏的,照價納費,等完全處理以後,除去槍價以外,盈餘如何分配,請朱大器主持。

「敬謝不敏!」朱大器說:「我已經說過,這件事我不插手了,有好處我也不敢領。我想,大家都是好朋友,哪個也不會爭多論少,請你跟老大商量。不過,我局外人說句題外之話,老大幫里的弟兄很多,要多分些。」

孫子卿跟松江老大至親,小王又是他的「自己人」,所以聽朱大器這一說,很慷慨地答道:「既然小叔叔這樣說,除了劉三爺的一份以外;其餘都歸老大好了。」

「劉三爺我也可以替他作主,不必分。盈餘怕不會多,一分就沒有了。」朱大器又說:「我倒還要勸老大,這筆款子不要打散,弄個什麼事業,讓弟兄們大家有口苦飯吃。分到每人手裡,三兩五兩的,兩頓酒、一場賭,到頭來依舊兩手空空,沒啥意思!」

「小叔叔這兩句話是金玉良言,我謹遵台命。不過,」松江老大很堅決地說:「劉三爺的功勞最大,那裡可讓他白辛苦?

小叔叔前面的兩句話,我就只好心領了。」

「無所謂,無所謂。劉三爺光棍一個人——」

一句話未完,突然觸發了孫子卿的靈機,是由「光棍一個人」這句話上來的,「小叔叔,老大,」他搶著說,「我有個主意。單子上提兩樣東西出來,歸劉三叔,這兩樣東西,劉三叔一定用得著。」

「噢!」朱大器很有興味地問:「什麼東西他用得著?」

「那要查起來看。」孫子卿將劉不才交來的那份目錄,湊近鼻端,就著月光仔細看了一遍,欣然說道:「有了!有一雙金鑲玉的翠鐲,一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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