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1-2)

就在劉不才離去不久,吳煦派人送了一封信給朱大器,說有「緊要公事商洽」,請他即刻「惠臨一敘」。

這封信來得很突兀。因為朱大器與吳煦雖是小同鄉,但只有私人的過從,從無公事上的交涉,而況還是「緊要公事」!心裡估量著是否跟孫子卿與楊坊所談的事有關?如果猜測不錯,最好先等孫子卿回來談一談,免得接不上頭。

因此,他自己便不出面,請朱姑奶奶派人跟送信的人答話,說他此刻不在孫家,大概傍晚可回,一回來就會將吳煦的信交給他。

這樣虛晃了一槍,到得傍晚,孫子卿回來了。交涉不甚順利,主要的是楊坊膽小怕事,而且局面將有變化,也不肯多管閑事。

「局面有什麼變化?」朱大器不解地問,「你指的是什麼局面?」

「當然是江蘇的官場。」孫子卿說,「交涉不曾辦成功,遇見一個同鄉,是在薛中丞那裡辦洋務的,倒聽了許多內幕。」

所謂局面的變化,是李鴻章一到,薛煥跟吳煦頗為不安。

每個月關稅、厘金的收入,不下五六十萬銀子,現在拱手讓人,自然於心不甘,所以正在商量對付李鴻章的辦法。

「辦法還是借重洋人。重賞之下,必有勇夫,預備以重餉運動英法兩國提督,代為克複嘉定、青浦兩縣。等署理的李中丞一到,將這兩縣交了給他,分兵防守。你看,這一計如何?」

朱大器想了一下答道:「這一計不壞!是預備困住李中丞,讓他無所作為,大權就仍舊可以握在他們手裡。不過,怕行不通。」

「何以見得?」

「第一,人家英法兩國的提督,奉他國里的命令,保護上海僑民,怎麼能夠替你來立戰功?」

「這倒也不見得。他們是有個說法的,嘉定、青浦兩縣不克複,上海就不容易守得住,所以攻這兩縣,也就是保護上海的僑民。」

「好!就算這一層辦得通,那麼,第二,李中丞會不會上他的當呢?人家翰林出身,曾制台特保他當江蘇巡撫,自然是有本事的人,難道連這一點都識不透?」

「這話說得倒也是。」孫子卿點點頭:「薛、吳兩人,每個月五六十萬稅厘在手裡,搞不出什麼名堂,只怕就是因為自以為聰明,拿別人都看成傻瓜的緣故。」

談到這裡,朱大器恍然大悟,吳煦所說的「緊要公事」,必與李鴻章率領新銳東下,威脅到他們的地位一事有關。於是略敘吳煦函邀的經過,要跟孫子卿商量如何應付?

很顯然的,如果他的推測不錯,那麼,吳煦必是向他乞援一臂之力,抵禦李鴻章的「入侵」——這就是朱大器要跟孫子卿商量的事,因為李鴻章雖不過初到,但兩派必將發生明爭暗鬥的形勢,已經擺出來了。舊的一派自然以原任江蘇巡撫,改調通商大臣的薛煥為首,而實際上是吳煦和楊坊在把持。這一派照朱大器看,必將沒落,自己跟他們沒有什麼淵源,此時以局外人無端捲入漩渦,於事無補,而可能得罪了李鴻章這一派,未免不智。

「小叔叔看得很透澈。」孫子卿聽他說完,這樣答道:「不過現在還有求於舊的一派,而且新的一派亦未見得馬上就能掌握全權。所以,眼前還得要敷衍一下。」

***

朱大器猜對了,吳煦希望他助以一臂之力,果然是為了與李鴻章為敵。

「李中丞的新兵,開到了三千多人,都駐紮在城南,土裡土氣的,看來沒有什麼用。」吳煦拿出一封公事來:「我奉旨署理藩司,聽說李中丞預備出奏,我仍舊要籌餉。」

「恭喜,恭喜!」朱大器站起身來,恭恭敬敬地作了個揖,「籌餉本來就是藩司的責任。朝廷有這樣的意思,李中丞樂得做個現成人情。」

這是朱大器暗示他,李鴻章不過將就朝廷的意旨,並非有意以籌餉的責任委付,可是吳煦無法領會他的弦外之音,得意洋洋地說:「上海華洋雜處,港湙縱橫,辦關稅、辦厘金,豈是兩眼墨黑的鄉下佬搞得清楚的?自然非我不可。不過,」

他換了副神態,微皺著眉,顯得有些傷腦筋似地,「說來說去他總是一省之王,駐紮在上海,礙手礙腳,也討厭得很。雪翁,你看調虎離山如何?」

「何謂調虎離山?」

「朝廷現在有旨意,說鎮江一城為大江南北的關鍵,催李中丞帶兵進駐,與揚州的官軍呼應聯絡,規復甦州。我所謂調虎離山,就是要怎麼樣想個辦法,早早催他開拔?」

這個打算是不壞的,不過朱大器奇怪,吳煦這樣子「暗算」李鴻章,只可以跟他的「自己人」密議,為何輕易泄露給局外人?莫非有什麼花樣在內?

這樣想著,便起戒心,不肯多說什麼,只微微頷首,表示聽到了他的話而已。

「雪翁,」吳煦突然問道,「那天你談到策反金山衛那個長毛頭目的事,請你跟我說實話,有幾分把握?」

這句話不能不答,然而也很難答,朱大器想了一下,很圓滑地答說:「事在人為,功夫到了,自然就有把握。」

原是句模稜的浮詞,吳煦卻認為極有道理,「雪翁,」他說,「這原是一筆買賣,一分價錢一分貨。你老兄的長才,更沒有話說,這件事我要重重拜託了。請你費心,趕快進行,越快越好。前途有啥條件,只要辦得到的,都可以答應。」

這樣急轉直下的一番話,即令是機變過人的朱大器也有些發楞,「我,」他遲疑地說,「還不明白尊意。」

「不是說那個陳世發要過來嗎?就是這一層,望他趕快拉隊過來。只要他一句話,細節上我都會安排。再說一句,我只要這條線,雪翁,你肯不肯拿這條線交給我?」

這比較說得明白些了,最主要的是一切細節他都會安排這句話。如果只要陳世發點頭答應過來,那比較好辦,難就難在細節的安排上。

於是朱大器答道:「大家都是為公事,我並沒有居奇獻功的意思,這條線當然可以交給你。不過這條線現在放出去了,一時三刻抓不回來——」

「那麼,」吳煦搶著問:「什麼時候可以回來?」

「十天以後。」

「十天?」吳煦躊躇了一下說:「好吧!就十天。請你再說下去。」

「我原來的意思是,不止於將此人拉過來,還要他發生一點作用,譬如說,以線引線,能拉一大幫過來;或者先埋伏在那裡,到了時候,出其不意,裡應外合,打個大勝仗;或者只打聽打聽消息,做個坐探。這都不是三天兩天可以見效的。」

話雖說到這裡,吳煦的意思,他決非不懂,只是不便說出口,吳煦的用意,只要拉一幫長毛過來,可以報功就行了。

至於這幫長毛人數不多,頭目的職位不高,不能發生大作用,在吳煦都不要緊,反正以少報多,說小為大,都在他幕友的筆尖兒上一繞。

這是將吳煦的肚腸根都看透了。他倒也老實,不過不以為朱大器已了解他的心思,所以緊自搖著頭說:「緩不濟急!我現在就望他趕快過來。此人過來,自然也有用,金山衛是個緊要地方,洋人助戰,最關心的就是這個口子。將這個人弄過來,一切虛實就都可以盤問清楚了。」

「這也是一說。」朱大器想一想說道:「我們今天的話,須有個歸宿。我照你的話去做,儘快去接上那條線,將話傳過去。不過,前途有啥條件,你說『只要辦得到,都可以答應』,這『辦得到』三個字,也要有個『盤口』,或許我認為辦不到,你認為輕而易舉,這樣子,居間接頭,就合不上攏了。」

「說得是!」吳煦深深點頭:「我說個盤口,照人頭計數,十兩銀子一個;另外再點人頭,保他的官職,人多官大,人少官小。你看如何?」

「這倒是公平交易。」朱大器說:「他有三百人就是三千兩銀子。」

「對!我先付一千。」說著,吳煦張目四顧,似乎要找人取銀子似地。

「慢慢!」朱大器搖手止住他說,「千把銀子我還墊得起,老兄不必先付我。」他停了一下,明確地作了一個答覆:「事情,我儘力去辦,原是我來接頭的,辦成功了當然算是替你老兄辦事。萬一事不順手,請你不要怪我。」

「那當然。」

「只要老兄知道我的誠意就好了。」朱大器問道:「有個孫子卿,你總聽說過?」

「知道,知道。應酬席上還見過,人倒豪爽夠朋友的。他不是跟你一道合股做生意的嗎?」

「是的。我們是好朋友,有些事我都托他辦,以後他來見老兄,有啥話說,就跟我自己來一樣。」

「好,我知道了。雪翁,」吳煦突然問道:「還有件事要請你照應,舍親有個號子開出來,你是錢莊的老前輩,凡事要請你提攜。」

聽得這話,朱大器有些詫異,銀錢業的茶會,他幾乎每日必到的,並沒有聽說將有新同行出現,因而未表示態度之前,行問一句:「令親貴姓?」

「也姓吳。」

「那麼,令親的寶號,叫啥招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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