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1-2)

這天將小王安置在臨時布置的一間客房中,劉不才仍舊睡他自己的卧室,與陳世發的房間在一個院子里,只不過大小不同。每天晚上陳世發巡營回來吃夜點心,總要找劉不才相陪,這天也不例外,而且時間特別提早,因為劉不才明天動身到上海辦事,少不得還有些話要談。

「巡查!」劉不才一開口就說,「我想後天動身。明天讓姓王的到嘉興去看一看,如果埋在那裡的槍還好用,我們把它起了出來,這票貨色,反正在我那個朋友算是報廢了的,可以當破銅爛鐵的價錢買過來,豈不是兩得其利?」

「不錯,不錯!這個腦筋動得好。」

「既然你答應了,明天就發一張『揮紙』給他,叫他當天趕回來。」

「可以。」

「我們後天一早走。我大概三天就可以回來,這件事我去辦,包你不會吃虧。不過,巡查,我有句話,本來不該問,不問又難過。」劉不才看了他一眼,一本正經地說,「我也懂點相法,照你的相,少年得志,不過煞氣太重。你今年貴庚多少?」

「我今年二十二。」

「這樣說起來,明年有一道關口。這道關口怕很難過,如果安然過關,以後一帆風順,有三十年的大運。」劉不才自問自答地又說:「我為啥要問這話呢?因為承蒙你看得起我,我不能不報答,我想幫你過這道關。」

陳世發悚然動容,「劉先生,我跟你也是緣分。」他鄭重其事地問:「你說我明年有道關,當然是難關,怎麼樣幫我過法?」

「現在還說不出來,不過我及早留心,總有辦法好想。說到相法,我倒又有一句話,所謂『修心補相』,能夠做一兩樁陰功積德的事,命相自然會改變,逢凶化吉,遇難成祥。我說有句話想問不敢問,而又不得不問,就因為這句話與你過關有關係。巡查,話到口邊留不住,我請問你,你要弄這麼多槍幹什麼?」

「這不很容易明白的事?既然我們在打仗,實力總是越充足越好。」

「光是打仗,自然不要緊。戰場上拚命,談不到造孽,只不過槍多了,不要讓老百姓遭殃,這就是陰功積德。」劉不才又說,「巡查,你開張八字給我,我這趟到上海,託人替你去排一排。看看五行之中,哪裡有救?」

「好!」陳世發隨即報了自己的生年月日時辰,劉不才取張紙記下來,隨手放入口袋。

正經話到此告一段落,陳世發開始默默地喝酒,喝的是混濁如米泔汁的土酒——松江府出米,幾乎家家都釀得有這種文人筆下的所謂「濁醪」,甜甜地如喝酒釀汁,極易上口,但後勁很大,等到自知不妙想斂手時,酒性已經發作,而且往往一醉便人事不知。劉不才在松江老大家上過一回當,頗具戒心,而陳世發卻不大在乎,一口接一口地喝,喝到後來,常常嘆氣,彷彿抑鬱難宣似地。這就是劉不才所以說他「長毛做厭了」的由來。

前兩天不便問,這一夜不同了。從小王一到,他們的交情就進了一步,而且是一大步,問問陳世發的往事,自然不算冒昧。

「巡查!」他用很懇切的聲音說,「我這幾天陪你喝酒,總看你悶悶不樂,想來是有心事。能不能跟我談談?或者我倒可以幫你個忙,替你出個把主意。」

「這個忙你恐怕幫不上,你不知道我的心事,不過跟你談談也不要緊。我先說我的出身——。」

陳世發投長毛時,還是個「小把戲」,隸屬「翼王」石達開部下,由帳下親兵擢升為偏裨之將。咸豐六年,「天京」內訌,楊秀清、韋昌輝冤冤相報,砍殺不絕,這年冬天,石達開回師平亂,一時「滿朝歡悅」,別有一番興旺氣象。

哪知不到半年功夫,形勢大變,因為「親貴」與群小妒功忌賢,大加排擠。忌石達開最深的不是別人,是「天王」洪秀全的兩個胞兄,一個是原封安王的洪仁發,一個是原封福王的洪仁達。

這兩「王」本來是無知鄉愚,做夢也不曾想到有此顯貴的一日,攬鏡自顧,怎麼樣也看不出鏡中人具王侯之相。自己看不起自己,便想到別人大概也看不起他,這個念頭橫亘在胸中,就大不自在了,心心念念所想的,就是怎麼樣能教人不敢看不起自己?

於是一班小人,正好利用他倆這番心理去攻石達開,這雙難兄難弟便天天在洪秀全面前進讒,危詞聳聽,說石達開的權柄太重,總有一天為韋楊之續,奪權造反。一旦氣候已成,無人可制,只有束手待斃,不如早早翦除了的好。

洪秀全讒言聽得多了,疑懼橫生,卻也拿不出駕馭的辦法,只有漸漸疏遠。石達開見此光景,寒透了心,知道此人不可共大事,決定遠走西蜀,自己去創一番事業。

他是咸豐七年五月里渡江北上的,皖南沿江的嫡系部隊,幾乎完全帶走,那時陳世發就已當到巡查,因為奉派到皖北助戰,不能跟著石達開一路走,及至留了下來,因為派系不同,處處遭受歧視,這幾年調來調去,吃苦有分,升「官」無緣,混到今天,依舊是個巡查。

「照我的資格來說,就算『六等爵』還巴結不上,至少也該是一個『朝將』了!他娘的,他們都看我是翼王的人,硬是壓住我,官不升不要緊,這口氣咽不下。」陳世發憤然地在桌上搗了一拳,將酒碗都震得飛了起來。

跟陳世發的激動相反,劉不才保持著出奇的冷靜,因為他泄露了他的秘密,就沒有什麼東西可以使人害怕,也沒有什麼東西可以使人緊張了。

「巡查——」

「不要叫我什麼巡查!」陳世發幾乎是咆哮地,「哪個要當什麼巡查?你叫我世發,或者叫我老陳好了。」

「恭敬不如從命。不過體制也不可不顧,你到底帶著好些弟兄。」劉不才平靜地說,「我們大家以先生相稱。陳先生,你再喝口酒,把心定一定,我們好慢慢談、細細談。」

最後這兩句話,聽來意味深長,陳世發果如所言。喝口酒,微微喘息著,等待劉不才發話。

「陳先生,你想買這些槍,總有些別的道理吧?」

「不錯!」陳世發答說,「我有別的道理。」

是何道理,只有劉不才自己去猜。這就有了進言的餘地。

但操之過切,亦非所宜,不過問了這句話,如果沒有個交代,顯然也是欠聰明的態度。因而點點頭說:「我猜想你總有點別的道理。你不告訴我,我也不必問,日久天長,你總會讓我知道的。是不是?」

「是的。等把事情辦好了,我還是要跟你商量。」陳世發略停一下又說:「劉先生,上海夷場上消息靈通,我想請你替我打聽一個人。」

「哪個?」

「翼王。」陳世發憂鬱地說,「早先我聽說他在廣西,無糧無餉苦得很,好些人都拉著隊伍,投到忠王這裡來了。現在不知道他到底在哪裡,劉先生,務必請你替我打聽個下落出來。」

他這番話,也就表明了他的意向,心存故主,想投奔了去。照此看來,陳世發倒著實是個有血性的俠義男兒,自己跟他既有這段不平凡的遇合,好歹要在他身上盡一番心,才是做人的道理。於是他很鄭重地答應:「我不知道打聽得到,打聽不到?總歸一定當樁大事去辦,這趟打聽不到,我托出人去,遲早總有確實信息。」

「重重拜託!」陳世發舉一舉杯說,「劉先生,遇見你,實在是我走了一步運。」

「但願如此!但願你脫運交運!」劉不才隱隱約約地,希望能點醒他。

***

第二天一早,劉不才辦好「揮紙」,交給小王,陳世發本想替他弄匹馬,倒是劉不才不願,因為這時候的馬是極珍貴之物,遇上不講理的長毛,硬奪了去,反害他要長途跋涉,不如坐船的好。

「陳先生,」劉不才自覺不須再如以前那樣顧忌,率直地提出要求,「我想送他一程。」

「隨便你。或索性你也辦一張『揮紙』,跟他一起到嘉興走一趟。」

這不太妙了!但轉念自問,在陳世發會想,有沒有這個必要?沒有。那就不宜造次,因而笑笑答道:「不必!無緣無故去走一趟,有啥意思?」

於是劉不才送小王上船,卸下一個刻著名字的「田黃」戒指作信物,囑咐他到嘉興去找孫祥太。同時,說明他們是換帖弟兄,所以關於劉不才的情形,對孫祥太無話不可談。他要告訴孫祥太的只有兩句話,第一,轉告朱家放心,不日可以到上海;第二,孫祥太在這半個月中,千萬不要離開嘉興,同時為朱家眷屬準備一條坐船,隨時要用。

***

第二天中午時分,小王原船回到金山衛。對陳世發自有一番假話,說埋在嘉興的一批槍械,損壞得出乎意料,原以為經過整理仍舊可用,誰知銹得竟無可措手。

「那就算了!請你們兩位明天就動身吧。」陳世發很明快地說,「但願你們回來就有東西帶來。我的東西是現成的,劉先生,你可以抄個單子帶去。」

東西很多。字畫目錄還比較省事,首飾要檢點數量、鑒定品質,一枝珠花是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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