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1-2)

劉不才替朱大器接眷的事,另辦成了一半,靠孫祥太的力量,安然到了杭州到上海一半路程的嘉興。再往前就走不通了。

孫祥太得到消息,原來十二月十五,李秀成部下的慕王譚紹光、納王郜永寬,從松江進攻奉賢,華爾的洋槍隊,吃了個敗仗。

三天以後,譚紹洸向東攻佔南匯,緊接著折北佔領川沙,對上海完成東、西三面包圍之勢,於是十二月廿一日那天,太平軍三萬多人,攻吳淞、逼寶山,直撲上海。

「以後的消息就很亂了,有的說上海已經失守,有的說洋槍隊投到了那一面,有人親眼得見,高鼻子、紅眉毛的洋鬼子在長毛隊伍里。」孫祥太停了一下說,「不管怎麼趕到上海過年,是辦不到的了。」

劉不才自然大失所望。想到全家上下,天天在談,到了上海如何如何,越發覺得這個消息無法開口宣布,不由得搓著手說:「那,大哥,你看怎麼辦呢?」他跟孫祥太、小張已在杭州拜了把子,所以如此稱呼。

孫祥太默然,從皮襖大襟中掏出一枝煙袋,裝上一袋旱煙,點燃了吸個不停。

「大哥,」劉不才定定神,覺得不該害孫祥太為難,慨然說道:「實逼處此,天大的本事也無用,只有等這一潮水過去了再說。」

「『蘿蔔吃一截剝一截』,先在我家住下來,看機會再說。

如果松江老大有路子,就再移松江,這樣不是越走越近了嗎?」

「亂世逃生,計無萬全,只有這樣步步為營是比較聰明的辦法。不過,我跟大哥不分彼此。」他說,「是我的親戚,又是上上下下十來口人,到大哥府上打攪,怎麼說得過去?」

「這話你就說得不對了。你的親戚,就是我的親戚。」孫祥太又說:「而且,我再說一句,在我們這一行,哪天不開三桌五桌的閑飯?就沒有我們的情分在內,只要是點頭之交來投奔我,我也不能不管。」

劉不才原是一句場面上的話,過門不能不交代,真箇膠柱鼓瑟,就不是江湖道了,因而欣然答道:「那就這樣。我先替我們那位朱老太太跟大哥道謝。」

於是朱老太太全家都搬到了孫家。孫祥太這時的身份,變成患難之交而兼通家之好。由於他是劉不才的換帖弟兄,孩子們叫他「大外公」,朱太太跟芙蓉叫他「大叔」,而朱老太太叫他「孫大爺」。為了表示尊敬親熱,奉以上座,亦不迴避,事實上亂世禮疏,局局促促兩間屋子,女眷要迴避亦無從迴避起。

***

在嘉興一住二十多天,雖然孫祥太待朱家老幼,跟自己親人那樣,但寄人籬下,總不是久長之計,而且朱老太太想念愛子,有懨懨成病的模樣,所以朱太太非常著急。不過她跟劉不才到底隔著一層,有些話不能不讓芙蓉去跟她叔叔說。

劉不才的焦急煩悶,其實也不下於朱太太。只是道路隔絕,實在危險——上海之圍未解。夷場上的官紳,成立了一個「中外會防公所」,一面由蘇州的紳士,在籍刑部郎中潘會瑋,航海入京,請准西兵會剿,一面會同江蘇巡撫薛煥,籌款加募洋人助戰。因此,華爾在松江一帶接連打了幾個勝仗,但是長毛人多,一下子亦打不退。而且由於潰散的緣故,四處騷擾,道路越加不寧,劉不才幾次想單身上路,到松江去尋松江老大,都讓孫祥太極力攔住了。

由於芙蓉的催促,劉不才這一次下定決心了,「大哥!」他跟孫祥太說,「我非去走一趟不可。不然,連我都要悶出病來了。」

「不是我不讓你去,實在是擔不起責任。」孫祥太說,「聽說洋人的洋槍隊,改名『常勝軍』,這幾天一定要大打一仗。

且等這一仗下來再說好不好?」

「那等到哪一天?」劉不才說,「我想總找得出一條路來吧?」

孫祥太想了一會說:「既然你一定要走,我來想想辦法看。

或者,你寫封信,我派人替你去送,當然,送得到送不到,不敢保險。」

這就是說,路上絕無把握。劉不才心裡在想,不妨自己去覓覓路子看。所以一面表示還是自己要去,請孫祥太設法,一面出門去看兩個新交的朋友。

這兩個朋友是在賭場中結交的。賭場當然是秘密的,但劉不才每到一處總能找到這些地方,他的方法是往茶館裡找一張中間的桌子,泡壺茶一坐,眼觀四路,耳聽八方,只要時間稍為久一些,就會發現那裡在談賭經,然後耐心等待,等到談賭經的那些人,相繼離座,便跟了下去,往往一跟就跟到賭場。

在賭場里,只要懂得禁忌,不惹人厭,很容易交朋友,劉不才諳於此道,說兩句湊興的話,偶而指點一些門路,交朋友更加容易。不過這個月來,他自覺身在客地,宜乎韜光養晦,所以朋友交得不多,只有兩個,而這兩個朋友在他看是很有用的,因為兩個都是長毛。

長毛也有好有壞,劉不才當然放眼光挑過,這兩個長毛是夠朋友的好人。

長毛好賭,「公館」中往往通宵達旦,賭注亦無奇不有,大致都是擄掠所得的「儻來之物」,金銀,也有珠寶,首飾之類,都系在袴腰帶上。往往探手入懷,取出一隻翠釵,或者燃料鼻煙壺,當場估價下注。賭的花樣,最流行的一種名為「杠子寶」,劉不才就是在這樣賭上,結識了一個姓邢的長毛。

這個姓邢的,在太平軍中的官職,名為「旅師」,意思是一旅的軍師。他常到一處賭場中去玩「杠子寶」,賭得非常潑,但也非常老實,劉不才很欣賞他那種不管輸贏,臉上總是掛著笑容的風度。日久天長,起了一種莫名其妙的感情,看他每天輸,總想幫他好好贏一場,但不知如何才能達成心愿?

有一天劉不才看出苗頭來了——杠子寶的賭法是用兩枚制錢,豎立旋轉,用一隻茶鍾扣在上面,猜那兩枚制錢的「字」與「幕」,一共3種花式,兩字、兩幕、一字一幕,猜中的一配二。這種賭法彷彿搖攤,但少一門,又像杭州販夫走卒所賭的,由宋朝的「關撲」演變而來的「顛顛敲」。其中當然有機可乘,只是別人看不出來,卻瞞不過目光銳利,在賭場上傾家蕩產過的劉不才。

劉不才發現莊家所用的那兩枚制錢,其中一枚的一面,邊緣較薄,這一面是「字」。這一來,這枚制錢等旋轉的力量快消失,而要仆倒時,總是往薄的一面倒去,換句話說,出兩字或一字一幕的機會,遠比出兩幕的機會來得多。

於是趁方便的當兒,劉不才跟著到茅廁里,率直問道:「那旅師,你想不想翻本?」

「那個不想翻本。你問我這話,總有道理吧?」

「當然。」劉不才說:「我教你一個訣竅,你去試試看。」

一試果然甚靈。而劉不才頗為見機,怕此人老實,當場向他道謝,泄露了他人的懵懂陰陽,未免治一經,損一經,徒然得罪於人,所以當然就避了開去。

第二天再到賭場,邢旅師已經在等他了,約他酒樓相敘,一表謝意,同時也要問他,何以如此示惠。

這就見得姓邢的是極忠厚,也極知好歹事理的人,劉不才不必瞞他,坦率答說,只為了想結交他這麼一個朋友,好得些照應。

於是邢旅師又替他介紹了一個長毛,姓秦,官拜「百長」,職司是看守一座米倉,米糧出納之權都在他手裡。時常私下賣些米給劉不才,貼補孫家的食用。這個秦百長原籍湖州,是在湖北被擄,由「新傢伙」變為「老傢伙」,結果成了「老長毛」,但本性不泯,見劉不才是湖州人,敘起鄉誼來,格外親切,但是他的地位比較低,助力不夠大,所以劉不才不找他,直往賭場里來覓邢旅師。

尋著邢旅師到茶館相敘。長毛吃茶,必設茶點,不過酥糖、薄脆餅之類的粗點心,邢旅師這天贏了錢,說這些東西沒有什麼好吃,邀到酒館裡去小酌。

三杯酒下肚,說話就更容易投機了,劉不才率直提出要求,問邢旅師能不能幫他到上海去一趟——當然要有個理由,他說坐吃山空,不是回事,有個至親在上海,想去「告幫」。

「你要到杭州倒不難,我給你出張『揮紙』,一路都可過關。上海方面,沒有來往,出了『揮紙』也無用。」

「旅師!」劉不才無奈,只有賴上他了,「你無論如何要替我想個辦法。」

「你的事,當然要幫忙。你先吃酒,等我跟老秦商量了再說。明天給你迴音。」

第二天倒是商量出來一個辦法。邢旅師有個好朋友,現在駐紮金山衛,不久以前相聚,閑談之間提起,說是缺少寫字的人。邢旅師打算將他舉薦了去,只要取得信任,到上海公差的機會一定很多。

這是要落水做長毛了。劉不才不免躊躇,但他的心思很快,立刻有了主意,所以連連點頭:「好,好!多謝,多謝,就是這樣。」

「那麼,你就自己用我的名字寫封信——」於是邢旅師口述,劉不才筆錄,信中除了客套以外,說是「今有『老弟兄』劉先生,頗諳書算,可為兄之幫手,特遣前來,請加錄用。」寫完又開「揮紙」——過關度卡的通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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