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我的最軟弱,也是我的最堅強

回想起來有很多徵兆,跟巧合。

接到消息我一回家,就聞到香水百合飽滿的香氣,我還以為是爸媽買來供Puma的,沒想到竟是哥哥婚禮上的花苞綻開,就像是菩薩特地來接Puma的節奏。

奶奶哭得很慘,讓我很不知所措。

今後奶奶跟媽媽一定很寂寞。奶奶說,她習慣在睡前牽Puma在外面走一走,現在沒了,她悵然若失。奶奶一直哭,還硬說是眼藥水。

媽媽曾說,我們三兄弟都在外面讀書的時候,都是Puma陪她顧店。若是買大原蒸餃回來吃,媽都凈吃水餃皮,讓Puma大快朵頤水餃肉。我回家,媽常得意洋洋展示她從Puma身上抓來的蝨子屍體,一隻一隻躺在衛生紙上。

爸爸再也不必擔心一早起來,踩到Puma的尿跟大便了。

「雖然你不在,但這幾年都是媽媽陪Puma最多,Puma死在媽媽懷裡其實很幸福。」爸爸這麼安慰我。

我知道爸說的對。

家人對Puma的遺體都沒有不乾凈的避諱,伸手就摸就捏,大家都對Puma真心真意的好,因為牠真的是我們生命的一大部分。

我是充滿幸運的人。簽書會那天真的很感謝春天出版社跟信義誠品,讓迴光返照前的Puma能參與我們家重要的一刻。

哥哥說,或許Puma早就不行了,牠之前撐了這麼久,就是努力想要看看我戰鬥多年所看見的世界,更重要的是,拚了命也跟全家人再出門玩一天。

俗話說:「死貓吊樹頭,死狗放水流。」

不管這句話有什麼根據或來由,要將我十四歲的弟弟衝進河裡我絕對辦不到。

我們選了一間外表看起來很簡單的寵物靈骨塔,位於霧峰山上,環境挺好,很多貓貓狗狗的都睡在那裡。Puma的火化也在那裡。

火化當天,當Puma的遺體放進焚化爐,門關上、大火將點前,儀式者要我們大聲提醒Puma的靈魂快走,免得被大火一起吞噬。

我們大叫。

「走!」

「Puma快跑!」

「走了Puma,不要怕!」

從焚化爐慢慢暈開的蒸氣燙著我的臉。

彷彿聽見熟悉的鈴鐺聲,我大崩潰了。

一瞬間我想到,每次帶Puma出門散步,我也是簡潔有力地喊了聲:「走!」

而Puma就會迅速抖擻精神,搖晃脖子上的鈴鐺,興奮地沖向我。

走!

現在,你快走!

鞭炮聲你會怕,這火你也一定很怕吧?

快點跑,走了!來,二哥哥在這裡…

「對不起,對不起…二哥哥沒有在你旁邊…對不起對不起…」

我一直哭,一直哭:「Puma你乖乖聽好,如果你等不及了,可以先投胎給大哥當兒子也沒關係,如果生出來頭上有一小撮金毛的話,那就是你。」

「如果沒有金毛也沒關係,要是二哥哥擤鼻涕,你遠遠就跑過來說要吃,二哥哥也知道是你!不要怕,記得要跟菩薩講!要跟菩薩講!」

我很喜歡《海賊王》。

一年多後我看到魯夫高舉火把,要將一路陪伴他們的黃金梅利號燒掉時。

「梅利,海底很黑,也很寂寞,所以我們要為你送行。」魯夫這麼說。

草帽一行人各自懷念與梅利號的共同記憶,旁觀的我也無法剋制地嚎哭起來。

後來在悲傷的大火中,黃金梅利號的靈魂竟然說話了。

「對不起。本想永遠和大家一起冒險的。但是我…很幸福。」

草帽一行人先是震驚,然後是英雄淚決堤。

「大家一直很愛惜我,謝謝。我…真的…很幸福。」梅利號微笑,消逝。

看著那一期的連載,我在淚水中得到了巨大的安慰。

希望Puma也覺得自己很幸福。

Puma火化時大家一直哭,輪流陪著牠,其他人去燒紙錢。

大火過後,剩下的骨頭好少。

畢竟Puma不是驍勇善戰的壯狗,而是搞笑幽默的型狗。我們開始取笑牠實在是太瘦太小了,連骨頭也長得好可愛。

神奇的是,Puma的骨灰理髮現一個深紅色的心型石物。

「這是舍利子嗎?」我覺得好扯,明明Puma就吃了很多肉,哪有成佛的可能。

「不是吧,這是…磨玻璃的砂刀啊。」大哥失笑。

原來是不知某年何時Puma吞進去的、用來磨斷玻璃針筒的愛心形狀砂刀…靠,有夠愛亂吃的,導致在火化後還出現那麼戲劇化的東西,寫小說了真是。

Puma的骨灰裝在一個小盒子裡,暫時放在二樓空房間的角落,打算讓牠陪我們過完農曆年再送牠去靈骨塔跟其他的狗狗貓貓玩。(還記得除夕那晚,該給Puma的一百塊壓歲錢我用紅包裝好,壓在牠的骨灰小盒子底,還放了一隻熱呼呼的雞腿在旁邊。一點都沒怠慢哩。)

說來神奇,從火葬場回來當晚,我在家裡一樓Puma經常的棲腳處用電腦寫網誌時,桌上的ipod突然自動打開,放到周杰倫的〈簡單愛〉,同一時間我的電腦突然當機,畫面怎麼按都出不來,我只好重開。

「是你嗎?」我蠻感動的。

我興奮地拿起數位相機朝地上拍,看看能否拍到任性顯靈的Puma。

就這樣了。

Puma是我的最軟弱,也是我的最堅強。

超棒的,陪著我們家走過美妙的十四年,一條,只會吃肉乾腳的忠犬。

真希望再聽到鈴鐺聲。

但我知道,我失去了無比重要的羈絆。

再沒有狗狗兒,會眼巴巴坐在門口等我回家了…

電影《史密斯任務》有句對白:「在結束的時候,你會想到當初如何開始。」

藉著整理回憶,我彷彿又重新經歷了一次過去三十年的人生。

很後設,也很豐富。

此次我在《壹週刊》連載這篇長達十四年的、關於Puma與我們家的回憶時,共寫了超過一年。從沒有一個單篇故事讓我寫那麼久,真不愧是我的人生。

連載期間毛毛狗打了很多次電話給我。有一次她跟我說,很感動我真的按照最後約定,清清楚楚記得那麼多兩人之間的故事。

有時她哭,有時她笑,有時她生氣。跟以前一樣又有點不一樣。

毛毛狗說,她想將最後集結的這本書送給她媽媽,間接告訴她媽媽那些年的她是什麼樣子,跟我又是怎麼樣起承轉……分。

「謝謝。」我閉上眼睛,注視著依舊坐在新竹客運上的她。

胖胖的她臉貼著玻璃,依依不捨。嘴巴呵氣,手指在暈開的霧氣上畫了愛心。

騎車緊追在後的我用力向她揮揮手,說禮拜五再見!再見!再見……

毛毛狗在今年十一月結婚了,寄來的帖子上還附了一封長信。

看了信,我感動到全身沸騰。希望她永遠幸福。

媽的身體狀況不錯,爸則有些欠安,家裡藥局生意還過得去,偶而會有讀者試圖到藥局找我,說要買讓你嘴巴乾凈牙膏。

三三當了高雄某高中的老師,據說學生都說他長得很像九把刀,簡直是放屁,光眼神帥度就差很多好嗎!

大哥則在工研院服他的博士國防役,我們的政府真有必要研究一下這個制度會不會讓役男過太爽。

目前我出了四十七本書,這種事不值一提,因為我的夢想更遠。

重點是,我交新女友了。

畢竟幼、稚、的、人、還、是、蠻、受、歡、迎、的。

大嫂生了。大哥有了自己的孩子,叫Umy,在日文裡是大海的意思。

奶奶整天都在玩Umy。

Umy出生時頭上沒有一撮金毛,讓我有點失望,很想問護士到底有沒有抱對嬰兒,不過怕被大家白眼我就一直強忍著。

大哥很小氣,大嫂也不開明,都很堅持我不能偷喂Umy吃鼻涕,不過每次我用力擤鼻涕的時候Umy都會楞楞地看向我,雖然他還沒有完全想起來鼻涕是一種很好吃的東西,

不過長大就懂了。我不急。

柯魯咪出現了,是一隻白色的拉不拉多,母的,長得很俏麗,個性憨直。

牠小的時候曾短暫跟Puma玩過兩天,現在牠住在我家,跟我的心裡。

每次我回家,柯魯咪都會咬著繩子,用撞倒我的力氣向我飛奔過來。

「柯魯咪,戰鬥了!」

我甩著繩子狂跑,領著嗑藥了的牠在巷子裡來回追沖。

偶而我會夢見Puma。

十次有十次,我都是哭著醒來。

但已經不痛苦了,我覺得能夢見Puma實在是太幸福囉。

有一次我夢到我在房間裡跟Puma玩,抱著牠,讓牠瘋狂吃鼻涕……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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