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那年的煙火,其實是在妳的臉上

打從有記憶以來,我就是個生活低能兒。

這麼說不是小說上的誇飾修辭,對於日常生活的諸多細節我都恬不知恥地打混過去,也很依賴有毛的陪伴。

逛街必須由毛陪著,看電影很喜歡毛陪著,說故事好想有毛聽著。

說無聊笑話,吃東西,喂狗,旅行,睡覺,買褲子,亂變無聊透頂的魔術,都很習慣要有毛在身邊。

最後這一年,毛常抱怨,在我身上看不到戀愛的熱情。

我很歉疚,但「在一起」才是我心中愛情的踏實模樣。

漸漸的,毛長大了,我並沒有。

買了車,還得學著開。

當作是不用投幣的大型遊戲賽車機,當毛在美國自助旅行的三個禮拜,我戒慎恐懼地握著方向盤,小心翼翼在彰化練車。

只要沒有簽書會或演講,每天深夜都去繞八卦山,晃直條條的中山路。

心中只有一個信念:「我要去中正機場接毛毛狗喔。」

然後露出小鬼般的燦爛笑容。

原本開車開得爆爛的我,在信念的支撐下終於非常習慣坐在車子裡頭的感覺。

果然,只要肯下功夫,開車上路這種長期排拒的事也可以幹得有模有樣。

然而我跟高速公路與台北一點也不熟。

要開車去中正機場,還要得繼續送毛回土城家裡,對我這白痴可是沉重的負擔,不須多加想像就知道我肯定緊張到胃痛。

科技這種好東西,此刻就派得上用場。

我跑去NOVA買了GPS衛星導航的PDA,這兩天不斷操練一邊開車一邊看導航的反應速度,就是希望能夠在毛面前有個大人的樣子。

如果變成大人可以解決事情的話,我願意。殺手歐陽盆栽說:「喜歡一個人,就要偶而做些自己不喜歡的事。」想是如此,裝也要裝出來。

只是就在我逐漸習慣方向盤的快感時,越來越不快樂的毛從美國捎來一通電話,確認了我們最後的關係。

…原來還是不行啊。

暫時偽裝成大人的我,骨子裡,還是那個老愛嚷著要威震天下的臭小鬼。

這個我,毛已不再需要。

「對不起。」毛低語:「公公,就當我對不起你。」

「那麼,就還是維持那句話吧。就在妳幾乎忘記,所有我們一起做過的事的時候,只要記得,我很愛妳這件事就夠了。」我闔眼,全身縮塞在沙發上。

掛掉電話,我無法剋制地掉眼淚。一直一直掉眼淚。

我知道,習慣開車,跟習慣沒有毛的人生,完全是兩回事。

毛從美國回台灣那天晚上,有夠怕開錯路的我提早五個小時就出發,早早就出現在機場大廳,在二樓星巴克不知所謂寫著小說等她。

我很惶恐,七上八下,小說寫了又刪,刪了又寫,其實都是一些廢物文。

我很怕等一下我見到毛,又會捨不得她。

但我更怕,如果我見到了毛卻一點捨不得她的感覺也沒有,那種情緒蒼白。

該來的還是避不了。

與三個禮拜不見的毛碰面的瞬間,她看起來既陌生又清晰。

「累嗎?」我只有嘴唇在動,幫拿行李。

「一點點。」毛有點倦容。

我不曉得該怎麼跟這樣的毛告別,只是靜靜地打開車門,請她坐上屬於她的位置,向她介紹這一台為了送她回家而買的車。

遲來了,但至少還是來了。

我無法用這一台車載毛毛狗到處去玩,上山,下海,上下班,吃宵夜。

但至少可以送她一次,回家。

一路上我們聊著我現在已經完全想不起來的事,可能聊些毛在美國的旅行,可能聊些Puma的近況,彼此也沒有什麼特殊的情緒反應,平淡得讓我無力。

直到我們的車駛進了小巷,停在她的家門口時,毛毛狗終於大哭。

「公公,為什麼我們沒有辦法一直一直走下去?」毛崩潰。

「…妳不是不愛我,妳只是,更愛另一個人。」我抱住她。

但我僅僅能祝福。

虔心祝福毛平安快樂。因為在菩薩面前,我們曾擁有七年的好緣。

從那一個分離的畫面開始,毛毛狗的人生快速往前進。

我也要往前進了。

我的幸福在哪裡,我不曉得,只知道如果我一直注視著毛毛狗的背影,我無法快樂。毛毛狗需要的不是我溫柔的注視,而是我乾脆地放手,讓她自由。

我知道,我懂,我了解。

只是做的時候,好痛。

媽媽的化療終於在五月結束,全家人生命裡的一切也正待重新開始。

七夕情人節前一天,我在台北參加電影《天國的戀火》媒體試映。

電影的主題圍繞著浪漫的煙火,是個很奇幻的愛情故事。

當時的經紀人小炘在我旁邊哭得超崩潰,而我完全無動於衷。

看著大螢幕上五彩繽紛的煙火,我根本進入不了劇情,腦海裡都是三年前那場人擠人、車卡車、烏煙瘴氣的台中國慶煙火。

賣到沒東西可賣的小販、取了一大堆吉祥名字的煙火、哭泣的排氣管、民眾的抱怨與咒罵、龜速前進的車龍、紛紛騎上人行道的機車、交通警察無可奈何的嗶嗶聲…

但毛毛狗的雙手很緊。

在媽媽生病的那一年,變故紛雜,心力交瘁,我沒有時間凝視毛毛狗臉上逐漸褪去的快樂。是我的無力,也是我的悔恨。

離開電影院搭火車回彰化,我寫了一封信給毛毛狗。

內容寫了好多好多,但信裡真正想寫,只有兩句話。

情人節,快樂。

那年的煙火,其實是在妳的臉上。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