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透天厝里的王

「僅僅」為了把口試用的作品「語言」寫完,我決定花一整年重考研究所。

家教學生的家長人很好,幫我找了落腳一年的地方,就在他們家正對面。

那是棟透天厝,位於幽靜的小巷弄里,有三層樓,含水含電,月租只要兩千塊…說沒有鬼,你相信嗎?

真相是,那棟房子的主人是個年約六十五的出家人,經常雲遊四海參加進香團,不在家是常態,我住進去正好幫她顧房子,防鬼、防小偷…家教學生家長是這麼宣稱的啦!

雖然宣稱重考,但比起馬克思、哈柏馬斯跟紀登斯,寫小說有趣太多了。

老手自有門道,但生手也有生手的妙處。對我來說,寫小說幾乎沒有顧慮到什麼規則,沒特定的套路,寫到哪想到哪,就像在看不到邊的沙漠里踢足球,我既興奮又慌張地追趕黑白球兒,生怕一個不留神球就讓大風一吹、滾沙一淹,跑不見去了。

最妙的是,要將球踢到哪,我還真不知道,只管著踢踢踢。

有些事,不著魔還真顯不出你對它的愛。

早上一起床,連牙都沒刷我就打開計算機寫小說,寫到早餐跟午餐乾脆湊成一頓一塊吃。每寫一大段,我就用印表機印出來,欣賞作品變成「新細明體印刷」的樣子,完全就是欲罷不能。

不管健康專家怎麼舉證,夜深人靜肯定是寫書的絕佳時機。我一邊聽著音樂,一邊沾沾自喜原來自己也可以寫小說,而且看起來…好像還不錯嘛!

「你不要熬夜寫小說,對你的肝不好!」毛毛狗在電話里提醒我。

「好好好。」我的注意力只在屏幕上。

「要熬夜寫小說的話,還不如熬夜念書。」她憂心忡忡。

「好好好,不熬夜。」我嘴巴說不要,身體卻很誠實。

整間房子只我一個人住,我等於是房子的王。

人類有個壞毛病,就是掌握了權力,卻沒有使用,等於沒有權力。

身為一個王,如果沒有行使王的權力,等於我不是個王。

為此,除非真的是陰雨天,否則我常常一絲不掛在三層樓的房子里走來走去,當時迷上漫畫《第一神拳》的我還買了拳擊手套,光著屁股在屋頂上毆打水塔練習輪擺式移位。

碰碰碰碰碰碰碰!

「我就是…站在屋頂上的拳擊手啦!」我吹著手套上的白灰。

洗澡也是。

我絕對是光著身子進浴室,然後光著濕淋淋的身子出來,再拿掛在椅子上的大毛巾擦身體。除了出門覓食,我幾乎都是二十四小時進行人體光合作用,覺得什麼都不穿實在是太健康了。

「莫非定律」在我身上屢試不爽。

有幾次房子的女主人回到家,我正好在洗澡,她便迫不及待在浴室門口跟我聊天,跟我聊她此次出門雲遊四海的所見所聞。

「柯老師,你在洗澡喔!我回來啦!」師父宏亮的聲音。

「啊!靠…不,師父好!」我大吃一驚。

「哎呀,柯老師,我有拿幾個素粽回來給你吃喔,放在桌上。」

「太好了,我會吃的!」

「要趁熱吃啦,冷掉了就要用電飯鍋再炊耶,很費電。」

「好!我一洗完就會去吃!」

死定了我,我什麼都沒穿,要怎麼出去啊!

然而這種沒重點的家常對話可以連續進行十幾分鐘不停,而師父每次都杵在浴室門口跟我聊天,兩個人像在比賽耐力。看是我先出浴室,還是她腳酸先走人。

越聊,省錢至上的師父就越心急。

因為…含水含電兩千塊啊!

「柯老師,你已經洗十五分鐘了耶。」師父的聲音貼著門板。「啊,我剛剛去跑步,所以今天比較臟啦!」我洗到手指皮膚都皺了起來。

「男孩子青青菜菜洗一下就很乾凈了啦,快洗完快出來!」

「好好好!很快就好啦!」

我怎麼出去啊?

我一出去,妳好不容易修鍊的道行不就毀於一旦了嗎?

有時候我甚至得假裝我在浴室里泡澡泡到睡著(師傅!我想在浴缸里睡一下!),或我謊稱我臨時起意要大便(師傅!我這一落屎,不知道要噴多久啊!),將不知為何很想親眼目睹我出浴的師父逼到放棄。

從門縫中確認清場,我才用火燒屁股的速度衝出浴室,一路狂奔回房間著裝。

甫升大四的毛毛狗,暑假一個禮拜總有三天要來找我。為了攢生活費,她在新竹的少年之家擔任短期的國文老師,有時我載她去上班,就在附近隨便找個地方寫小說等她下班。

比起偷偷住在八舍,到了這個階段總算是光明正大住在一起。

對我表面上宣稱準備研究所重考,卻滿腦子寫小說,毛毛狗顯得憂心忡忡。

「公公,你要不要等考上研究所以後再寫呢?」花市,她撈著小金魚。

「我…我先寫完語言再開始準備啦。」我蹲在一旁吃鳥蛋。

「你保證嗎?」她抬胖胖的臉。這陣子又胖了不少。

「嗯,一寫完就開始念。」我把最後一口塞進嘴裡,含糊地說:「一定。」

暑假的尖峰,當地學校輔導課一過,我就必須停止赤身裸體的豪舉。

一大早,四個升國二的家教學生就會拎著早餐,自行拿鑰匙開門進屋,拖鞋劈里啪啦地衝上二樓拍打我房間的門板,大叫:「柯老師起床!柯老師起床!」

總是熬夜寫小說的我,只能在房間里虛弱地唉唉叫:「你們先做一張測驗卷啊,寫好再叫我起床啊......」

等到我蓬頭垢面地打開門,四個家教學生已經將英文考卷寫好、改好,等著我一邊吃早餐一邊講解。

搞定他們後,我便開始寫小說,他們就在旁邊算數學、寫理化,共享一張大桌子。

「柯老師,你到底在寫什麼啊?」一個小鬼咬著原子筆蓋。

「寫小說啊。」我目不轉睛看著計算機屏幕。

「你會寫小說?」第二個小鬼狐疑。

「我還會大便咧。」

「那你都沒有在準備研究所考試喔?」

「也不算沒有啦,畢竟我是天才,保持有在動腦就行啦。」我胡說八道。

接近中午,這些小鬼就會心滿意足地撤退,而我終於可以好好睡個回籠覺。睡飽了再去租書店看個漫畫,如果毛毛狗正好來找我,就乾脆騎車到竹北看場二輪電影,或是兩個人一起去游泳。

毛毛狗很好笑,她以前是學過游泳的,卻只學會了仰泳就停頓沒學下去,因為她傻呼呼地說:「躺著游泳很舒服啊!」

躺著游是很舒服啦,但可沒辦法減肥。毛毛狗跟我在一起三年半,被我拖累吃宵夜的壞習慣,漸漸出現北極熊的線條,挑裙子時常常挑到生氣不買。

「毛,我真的不介意啊,胖得很可愛也很OK啦。」

「可是我介意!」

為了毛毛狗的自尊心,我們得展開特訓。

即使我自己的游泳姿勢距離「標準」有一光年的距離(用蛙式的踢腳,配合蝶式的手勢,身體卻詭異地貼近池底滑行、再斜射出水面換氣,堪稱亂游界里的翹楚),但為了教毛毛狗最簡單的蛙式,我只好觀察附近的高手是怎麼張手踢腿的,再依樣畫葫蘆教給毛毛狗。

毛毛狗擁有我這輩子最欠缺的耐心,一遍一遍矯正姿勢,慢吞吞地撥著水。

「公公,我每次換氣都好怕會喝到水喔。」她沮喪地喘著氣。

「別怕,喝水就喝水了,拉肚子也正好減肥。」我輕輕托著她的身體:「繼續!」

毛毛狗前進的速度真的很慢,但總是沒有放棄。

在我游完一千五百公尺後,她還是像一隻小海龜一樣在水裡顢頇前進。

頭髮還是濕的,肚子餓得要命,我們騎車回租屋。

「我真的可以學會換氣嗎?」毛毛狗疲倦地貼著我。

「一定可以的,因為妳那麼努力。」我想著,機車是不是又該加油了?

每天黃昏,我都不自覺心驚肉跳。

四個家教學生又會圍著正在寫小說的我,又拉又叫地嚷著:「柯老師!走!」

「走什麼啊?」我裝傻,或裝累,或裝出小腿抽筋的癥狀。

「去跑步啊!」

「這麼有意義的事,你們去做就可以了。」

「不行啦柯老師,我們想跟你一起跑啦!快點走了啦!」

十次有九次我耐不住四個小鬼的死皮賴臉,只好跟他們去附近圍繞著溪水建造的巨大產業道路慢跑。

這些小鬼從小跑到大,估計在五分鐘之內我就會被精力充沛的他們甩得老遠,獨自一個人在後面邊跑邊思考…人類為什麼要折磨自己的問題。

有一天,腳下的滾來滾去的球終於甘願了。

我在沙漠里架了一道門,好整以暇將球輕輕踢了進去。

語言,生平第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