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悶在臭臭雨衣里的呼吸

口袋的錢一直都不多。最窮的時候,我每天都在寢室里收集掉在地板上的硬幣,好拖延提款的時限。家裡始終負債,如果我太頻繁提款的話會有很強的罪惡感。

還記得每個晚上我都在掙扎-是否要從飯錢里省下個五塊,區區的五塊,去清大夜市的租書店看一本漫畫,還是要將那五塊錢換成肉燥飯上的一顆滷蛋。所以《第一神拳》跟《刃牙》畫得太精彩,對我也是非常困擾的。

沒錢就不約會的話未免有毛病,除了每周都必看的二輪電影,毛毛狗跟我在新竹重要的娛樂,就是到什麼都很便宜的花市亂逛。

便宜的東西,怎麼吃都覺得很好吃、很賺。

不知道為什麼,每次去逛花市我都會買一串烤鳥蛋加醬油邊走吃,奢侈一點的話,就吃包了一大堆肉跟醬汁的棺材板。而毛毛狗,她肯定會買一大堆炸的東西,炸雞排、炸薯條、炸魚來吃…毛的身材越來越胖,我也不忍心阻止。

「公公,今天可以撈金魚嗎?」毛毛狗最喜歡撈金魚了。

「好吧。」我也有點想。

於是兩人就興高采烈蹲在一堆小孩子中,比賽起撈金魚。

還有很多便宜的小遊戲。

「毛,我們來比賽射水球吧!」我忍不住駐足在一堆很爛的獎品前。

「那你要讓我啊!」毛歪著頭。

「讓兩球。」

「才兩球!」

記得我們倆連手射破的水球數目,只能換來口香糖、乾電池之類的小獎品。

花市裡也有很多亂七八糟的表演。

例如當場徒手從籠子里抓毒蛇、硬生生從尖牙里擠出蛇毒、然後倒在高粱酒里分送給圍觀民眾喝的功夫師。不論他如何吹噓,我沒一次敢喝。

「要買他賣的蛇毒藥丸嗎?」毛有點動搖,因為據說皮膚會很好。

「又不保證他賣的藥丸,真的就是用他現場擠的蛇毒提煉的。」我點醒她。

例如拚命拿竹棍抽打桌面,用叫價拍賣的方式、販賣其實根本就滯銷的茶壺、佛像或超廉價的玩具。我每次都跟毛毛狗偷偷研究人群中到底有誰是叫賣者的暗樁,負責在無人喊價時出聲炒熱氣氛。

「毛,我們也喊喊看嘛!」我躍躍欲試。

「你真的想要那尊關公像嗎?」毛皺眉。

「廢話,當然不想啊,但看了這麼久,我就是想賭賭看會不會有人在我後面喊價。我有一定的把握。」

「不要啦,如果真的喊到了,就一定要買耶!」

但我可是長期觀察入微,對那些廉價品的價格瞭然於胸,常常舉手亂喊也不必買,反而帶回一堆贈品。一堆其實也很爛、完全用不著的贈品。

又例如裝神弄鬼,把一個水桶罩住供品,把另一個水桶空無一物地罩在地上,號稱在令旗與紙錢的催動下,靈界正在兩個水桶間進行五鬼搬運的神棍。他們一邊販賣六合彩的明牌,一邊掀開水桶的縫隙說:「哇!快搬完了!」

其實根本就是放屁,我跟毛偷偷躲在遠處,親眼看他們在人群散去時將水桶翻開,結果根本就原封不動。我很失望,因為如果真的有靈異現象的話,一定很酷。

花市裡每一個表演我都很好奇,雖然明知道是唬爛,但那些拚命唬住民眾的過程都充滿了生命力,很猛,常常讓我一站就站了半小時、一個小時,直到毛毛狗完全失去耐心為止。

從花市回交大的寶山路上,蜿蜿蜒蜒的。

幾乎沒花什麼錢就在花市瞎逛了大半天,心情很不錯。我一直都很喜歡,靠在肩膀上的毛毛狗跟我聊天的感覺。

「毛,我哥說,他要考研究所。」

「是喔,他的成績不是很爛嗎?」

「可是他好像有在準備,所以很難講。」我沉吟:「我很好奇他是哪根筋去想到,人生可以考個研究所這麼高級的事。」

「你以後會想去考研究所嗎?」

「沒想過,可是我成績那麼爛,應該也考不上吧。」

「你認真準備就有機會啊!公,沒有什麼事是不需要努力就可以得到的。」

「…」

說是這樣說,但我也不知道自己的興趣。

我念的科系教給我的東西,老實說,我都不感興趣。

沒有興趣也沒有付出努力,可說浪費了許多課堂時光。大部分我在圖書館準備各科考試的時候,「不小心」從一般書架拿下來的雜書,反而耗盡了我大部分的時間。

這樣下去,一年後我從交大畢業,就只有得一張虛有其表的名校文憑,卻沒有得到貨真價實的競爭力。錄取我的大公司或許傻傻地看不出來,但繫上領帶準備走進電梯的我,肯定心虛地笑不出來。

如果可以借著讀研究所、重新培養自己在某方面的實力,也不錯。

問題是…

將來的我,想做什麼呢?

天空陰沉沉的,難道這就是我前途的預兆?

「我想當廣告文案的發想人。」我若有所思。

「嗯。」毛緊緊抱著我。

「或者是當電視節目的企劃,幫忙想創意。」

「嗯。搞笑的部分。」

「不然就是營銷電影,我看了那麼多電影,一定有它的道理。」

「一定有的。你也很會寫影評啊,每次跟你聊電影,你都可以說很多。」

「毛,妳念師院真好,還沒畢業就知道自己以後的工作。」我感嘆。

「穩定是很好,可是現在教師甄試也很不容易啊,念公費才有保證分發,我念自費的,如果自己考不上學校,競爭力就比一般大學畢業的還弱。」毛正經八百地說:「如果可以重來,我一定不想念師院。」

「…」我不置可否。

終於,下起了大雨。

我趕緊將機車停在路邊,打開置物箱,裡面還是只有一件臭臭的雨衣。

訓練有素地,我們倆默契十足地撐開雨衣,我先穿,毛跟著將自己包在裡面。

天雨路滑,我不敢騎快,毛的呼吸滲透進我的衣服,暖著我的背。

「還可以嗎?」我有點捨不得。

「快悶死了。」毛哭喪著說:「而且裡面好臭喔!」

「忍耐一下!」我用手指撥開眼鏡上的水珠。

又過了半分鐘。

「快到了嗎?」毛忍不住抱怨:「我的鞋子都濕了。」

「快到了!快到了!」 我反手,拍拍不斷在雨衣中忍耐燥熱與塑料臭味的她。

「公不要騙我!裡面好悶好臭喔!」

「真的快到了!快到了喔!」

雨越下越大。

兩個人一起穿同一件雨衣,騎著小一○○西西機車,排氣管噴出嗚咽踉蹌的白氣。

沒有任何的追憶,比這樣的畫面

-更適合寫成一首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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