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風捲雲舒(一)

這是一個好地方,明黃色的水晶大吊燈,雪白的骨瓷盤,還有精緻誘人的餐點……

但是,食不甘味!

封清由衷佩服古人的造詞之術,食之不甘其味,這個詞小學時就背過,但到了今天才全然明白是什麼意思。

她太緊張,每一分的肌肉都收緊了,只有嘴角放鬆在恰到好處的位置,因為她要微笑,淡淡的謙和的優雅的微笑,完美無缺,無懈可擊!

今天,她的一切都無懈可擊,她穿著妥貼的灰藍色寶姿套裝,不會名貴的俗嗆,也不廉價的令人心生輕慢。她將頭髮盤得微微蓬亂,妝色極淺,臉上看不出粉的痕迹,天知道這是美容院里三個小時的工夫。而因為是吃晚飯,她花了一周去做唇膜,沒有用口紅,否則白生生的蟹肉上染上紅痕終究不太雅觀。

她坐得很直,手指捏緊湯匙的三分之一處,舀湯時沒有一滴撒出來,她說話很慢,聲音柔軟而悅耳,一字一字從紅唇中吐出來,意態優雅。

但是,她累了!

封清感覺到後背有一絲絲的酸痛,好累,記得當年博士答辯時,也不曾這樣累過,身心俱疲。

然而卻還必須要死撐下去,因為面前還有兩位觀眾,兩個極重要的觀眾,剛剛確定關係的未婚夫——許文彬,還有未來的婆婆——何秀真。

平生第一次,她有點懷疑自己的能力,同時也忽然明白,為什麼同樣是女人,有些人就可以坐在家裡讓男人心甘情願的養一輩子。

如果倒退三十年,或者二十年就足夠,這個女人應該是會讓男人打破頭的吧?封清禁不住暗忖。

不僅僅是美麗,當然不僅僅是美麗,如果一個女人只有一張美麗的臉,那麼最可能的歸宿是被男人關起來做一隻雀,但何秀真不是的。如果一個女人到了五十多歲,仍然有三十歲的輪廓,那麼當她年青的時候應該是什麼樣子?

或者會更美一點,或者不會,但毫無疑問的是,封清絕不會像現在這樣的緊張,因為這個雖然看起來很不像五十多歲的女人,腦子裡真的藏了五十多年的閱歷和經驗。

她的眼神很溫和,但暗藏著審視;她說話很客氣,可暗藏著機鋒。

封清不得已,全神貫注嚴陣以待。

聽著她笑笑的問自己的母校,用三分輕嘆的口氣說:我不好和你比呢,我是在倫敦藝大勉強修一個學位,怎麼可能有修美術史的會畢不了業。

聽著她用介紹自家客廳的口吻說塞納河左岸,像親身經歷的一般描繪文藝復興,說塞尚、說倫勃朗,說莫奈……不,她當然不是在故作風雅,她是真的懂,她一生浸在其中,她說得妙趣橫生。

聽著她款款的用淡然的口氣說著許文彬的童年,然後好似不經意,問封清的出身,口氣中帶著三分驚訝:哦,原來你不是台北人。

轉而又說到家裡的情況,住什麼地段,用什麼樣的車,用微嗔的口氣說這孩子不上進,知道要學也晚了,最後只考上了柏克來。

「男人么,總不好和我們女人比,我們吃吃玩玩也好過一輩子。」她眨眨眼,沖封清一笑。

封清笑得很妥貼,但是思路卻有點亂。

接下來他們聊起葡萄酒庄、滑雪聖地、哪裡的湖最適合放船屋,不,他們當然不是暴發戶,也算不得世家豪門,她不用辜青斯基,戴普通的蒂凡尼鉑金婚戒,不大不小一克拉多的美鑽,藏在手掌這一面。

她沒有炫耀,她只是在展示,展示她的生活,然後細心判斷你是否有能力成為那一份子。

封清忽然有種一腳踏空的感覺,她曾經賴以為驕傲的一切忽然變得不再重要,她走進了陌生的國度,在這裡重要的一切,她全然不擅長。

媽的,她在心裡罵,跟我講倫勃朗,有種和我談普朗克,大家討論一下費米能級,波爾茲曼分布……當然她也只是心裡罵罵罷了。

於是,她開始用一種求助的目光,看向許文彬,可惜她只看到這個男人在微笑,喜色盈盈。

呵,是了,未婚妻,母親,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兩個女人都是如此的高雅不凡,這足以令任何男人都覺著得意。

封清只覺得心頭髮虛,空蕩蕩白茫茫,將手藏到了桌下,無意識的撥弄手機,無論如何,無論如何,她都會漂亮的撐下去,在何秀真機敏的眼神中支撐下去,畢竟她不能丟了自己的臉。

「封小姐結婚之後還會工作嗎?」

「當然會。」封清差一點就要把驚訝帶到臉上了,怎麼可能不工作?她念了二十二年的書,和她家兒子念得一樣長,總不見得是為了教她孫子看倫勃朗吧?

「哦……」何秀真笑笑,略有些失望的,卻又自嘲道:「現在的女孩子果然和我們當年不同了呢,不過有事業的人就是要特別一些呢,也難怪當年介紹那麼多溫柔漂亮的女孩子給他,他都看不上。」

只一句話,帶消帶打,有稱讚有暗示,封清感慨,任何一個合格的家庭主婦都可以去應徵新聞發言人,她們深諳說話的技巧。

「媽,你這話什麼意思,阿清難道就不溫柔不漂亮了?」許文彬笑著打趣。

「怎麼?還沒有結婚就向著媳婦了?」許媽媽在答那邊的話,眼睛卻還在封清這面:「只不過女人結了婚,總是要以家庭為重,尤其是有了孩子之後。」

「那是當然的,你操心太過了,阿清又不是那種不懂事的人。」許文彬自自然然接過口去。

但……這是什麼意思?封清有點發怔,許文彬似乎是無意的向她看了一眼,又若無其事的轉開去,封清忽然覺得心頭有一團小小的火在烤,越來越熱越來越痛……她有點坐不住了。

「啊,是封小姐嗎?你怎麼會在這裡,好巧啊!」

能將如此肉麻又殷勤的話都說得這般真誠可親的,除了那位天生怪才靳辰靳先生,還會有誰?

封清吃了一驚,卻不自覺笑起來,好巧真的好巧,正好她撐不住了,就遇上了救場的,她站起來打招呼,那份欣喜絕不是偽裝。

「這位是……」許文彬皺了皺眉,從沒有男人會對一個莫名其妙冒出來對自己女朋友獻勤的傢伙有什麼好感,尤其是當這個傢伙長得還不賴的情況下。

「我叫靳辰,一個裁縫罷了。」靳辰伸手與他相握,笑容誠懇,彬彬有禮。

「許文彬,」封清幫忙介紹:「我男朋友,是建築師。」

「哦……」靳辰露出失望的神色:「很班配。」他說著,竟拉開椅子,在封清旁邊坐下。

噫?這是什麼回事?

封清驚訝的睜大眼,許文彬眉頭皺得越緊,而何秀真露出困惑的神情。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