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臻輕捷地從地上跳起,拉出熱能掃描儀的探頭伸向門外,不一會兒,收拾好東西走回來:「隊長,暫時清場。」陸臻走得很輕快,落地無聲,像一隻機敏的豹子在梭巡他的領地,有種風發的意氣。
「嗯。」夏明朗仍然有些恍惚,思緒停在某個遙遠的地方。
這正是他一直以來在等待的那個陸臻,從多年以前見到他的那一刻起,夏明朗就在心裡這樣期待著。是他一手勾畫了陸臻的未來,他現在的樣子,每一個稜角都由他細心打磨,每一段骨骼都有他精心的錘鍊。
而此刻,他成長得比他想像中更好更強悍……可為什麼,居然會覺得心疼呢?
那個純白無瑕的少年已經死去了,那個在血色殘陽下向他剖白心跡的孩子……那麼天真、熱情、正直,善良得不可思議的孩子永遠的,消失了。
這是否,就是成長的代價?
「怎麼了?」陸臻感覺到夏明朗的異樣。
「沒什麼。」夏明朗把陸臻拉進懷裡,用臉頰憐惜地磨蹭著他的脖頸。
如果有可能,會不會後悔?
夏明朗問自己。
如果有可能,真希望陸臻永遠不必長大,永遠不必學會這種遊走在生死邊緣的冷靜。一切都讓他來做就好了,天塌下來由他扛著,陸臻只需要快樂地活著就可以了。不必有煩擾,又不必有憂傷,十指不沾血。
「讓你受苦了。」夏明朗說道。
「你這……這說的什麼話。」陸臻從夏明朗懷裡掙脫出來,一本正經地板著臉:「我受什麼苦,我我……我受再大苦也不及你啊。啊不對……我是受苦了,苦大發我了,每天都不敢去想你活著還是死了。現在好不容易又把你圈在我眼跟前了,我連眨眼都不敢,你知道嗎?」
夏明朗失笑。是的,他後不後悔都沒有用,關鍵是陸臻不會後悔。
陸臻把一副喉麥塞給夏明朗:「雜事兒回家再想哈!你爺們兒帶著你征戰沙場呢!專心點!」
雖然不明所以,但夏明朗萬年難得一見的脆弱猶豫讓陸臻產生出無與倫比的滿足感,他眨了眨眼睛,好像滿天的星辰都碎在他眼底,熠熠生輝。
「好啊。」夏明朗點頭微笑,很乖的樣子。
過去沒有如果,未來不容假設,他會好好去愛每一個陸臻。
陸臻真覺得自己快燒起來了,皮膚的每一寸都往外爆著火星,這世上只有一個人可以輕易地掌控他所有的慾望……一切慾望。陸臻回想起這些日子以來他反覆做的一個夢。
在夢裡,他和夏明朗都是來自遠古的戰士,他們舉著戈扛著盾牌、他們跨著馬拿著弓弩,他們站城外高高的雲梯上……場境不斷的變化著,唯一不變的只有他和夏明朗。
他們相愛!他們戰鬥!
背靠著背,在屍山血海中毫無畏懼。
戰火燃燒著落日的血紅籠罩所有的戰場,修長的青銅劍在刺擊中反射出沉鬱的血光,戰士們的鮮血與汗水混合在一起,肆意地揮散,那些火熱的液體潑濺在他臉上,像最熾烈的親吻,燒穿他的骨骼。
想要贏,想活下去,對生的慾望,對勝利的慾望是那樣強烈,心中鼓揚著激昂的快意,血液在沸騰中蒸發嘯叫。
在每一個夢裡,他都這樣盯著夏明朗的眼睛。
那是怎樣的一雙眼睛啊!
那麼美那樣動人,比所有的火焰更熾熱,比所有的光芒更燦爛,攝人心魂!
陸臻深吸了一口氣,定定神,打開通訊:「小花,我們出來了。」
「嗯??!!」
「有人打擾,呆不下去了,看守被我殺光了,暫時還安全。」陸臻從一個字里聽出了兩個問號兩個驚嘆號,有些心虛。
「那現在怎麼辦?」徐知著永遠不愧是徐知著,在任何時刻都沒有一點廢話。
「能走嗎?」陸臻瞥了夏明朗一眼。
「不能。」徐知著乾淨利落地回答道:「直升機都在天上。海默說外面的棚子太擠,車開不進來,查理已經在路上了。」
「那好,幫我掃一掃這棟樓,挑個房間給我,我們先藏著。」陸臻很快拿出了方案。
徐知著沉吟了三秒,終於問道:「隊長,您怎麼看?」
「聽陸臻的。」夏明朗不假思索地答道。
陸臻又飛快地瞥了夏明朗一眼。
「好的。」徐知著在腦子裡盤過一道,終究沒有更好的方法。
行刑室的外間要高上半層,已經在地面上,傢具粗陋。貼牆邊放著兩張破床,鋪蓋倒是一色的,有些制式的意味,但是床鋪凌亂,顯示出低下的軍事素質。陸臻從床上搜出一把AK74,拉槍栓瞄了一下,發現保養得還不錯,隨手扔給了夏明朗,連同時之前在死人身上搜到幾個彈夾一起。
徐知著的掃描結果還沒出來,陸臻把夏明朗扶到床邊坐下,不死心地搜索起整個房間,想要找點有用的東西。但是櫃門撬開,卻只是一些錢物、傷葯之類的,連一點值得帶走的東西都沒有。陸臻東翻西找,好奇地擰開了一個層層包裹的小鐵盒。盒子里白花花的,盛著一小撮像鹽一樣的細末兒。
陸臻湊近聞了聞,用指尖沾起一嘗,馬上吐到了地上。
「媽的。」陸臻罵道:「居然還吸毒。」
夏明朗馬上僵住了。
「給我。」夏明朗說道。
「應該是海洛因。」陸臻把小鐵盒放到夏明朗掌心:「純度還挺不錯的,哎,早就聽說這小子也種罌粟。」
石油雖然是喀蘇尼亞最重要的戰略資源,但是比起技術要求低下,容易轉手變現的毒品來說還是次了一層,所以南邊的大小軍閥多多少少都會沾一點,吉布里列也是跟中方搭上線以後才洗手上岸。
「怎麼了?」陸臻發現夏明朗的手指在發抖。
「帶上吧。」夏明朗用力合上蓋子:「說不定會用得著。」
「嗯?」陸臻莫名其妙。
「拿來送個人什麼的,挺好的。」夏明朗很認真地說道。
陸臻失笑,心底那些忐忑又散開了去。恰在此時,徐知著把房牌號送了過來,三樓,右邊第二個房間。
「走吧。」陸臻伸出手來,夏明朗厚實的手掌緊握上去,手指穩定而乾躁。陸臻心想,剛剛一定是我看錯了。
走廊里沒有看守,但是燈火通明,很多房間里都還亮著燈,似乎是演習來得太倉促,連關燈都沒顧上。熱能顯示,軍官們帶家眷的套房在四樓以上,這棟大樓的下面三層幾乎是空的。
陸臻回憶著剛剛在外面觀察過的樓層分布,壓低帽子與夏明朗一前一後若無其事地走到樓梯處。徐知著報給他們的門號是一個雜物間,陸臻拿著萬能鑰匙像尋常開門那樣走了進去,對徐知著的選擇很滿意。這是個好地方,有一扇大窗正對著樓外的院子,進可攻退可守,視野開闊,有大量的柜子、架子、臟衣服、破床單可供藏身。
有誰會想到兔子逃出狼窩之以後,反而會選擇躲在窩邊呢?
陸臻靠到窗邊去觀察地形,天已經快要亮了,這時節,天總是亮得特別早,天與地的交接處泛出灰白。幾架直升機在半空中盤旋,士兵們列著隊跑過營區的大路。
「啪」,陸臻聽到身後一聲輕響,連忙疾轉身,卻發現是夏明朗失手把那盒海洛因打翻到了地上。雪白的粉末兒飛濺開來,像是被人用油彩在地板上重重抹了一筆。夏明朗雙手抱肩,篩糠似地發著抖,慢慢蹲到了地上。
「隊長!」陸臻心驚膽戰地衝過去握住夏明朗的手。
夏明朗抬起頭來看他,瞳孔已經收縮到了極致。陸臻感覺自己手上抖得厲害,說不好是夏明朗在發抖還是自己的肌肉在抽搐,冷汗一層一層地冒出來,怎麼也控制不了。
陸臻終於想通了那一直盤桓在他心頭的不安是什麼:夏明朗受的傷太輕了!
他之前一直不能正視這份不安只是因為他太心疼了,這種心疼讓他放大了所有加諸在夏明朗身上的苦痛。然而,如果用最客觀不帶情感的眼光去審視去判斷……敵人怎麼可能如此仁慈?
夏明朗落在他們手上這麼多天,沒缺胳膊沒少腿,沒有短少任何一點零件。那幫人怎麼下手他是知道的,從緬甸到非洲……那些職業行刑家們可以輕而易舉的在幾個小時以內把一名壯漢削成爛泥。然而夏明朗沒有遇到這些,只是沒有水、沒有食物……這一切都表明對方在等待,熬著他,胸有成竹地等待著他的某一個崩潰的時刻,那會是什麼?
夏明朗用力閉上眼睛,微微笑了笑:「你看,我現在連路都走不了。」
陸臻聽到自己沉重地呼吸聲,幾乎有些虛脫似的,汗水冷了下來,沾在皮膚上,寒氣逼人。
「最後一次,然後,我們一起殺出去。」夏明朗的牙齒打著冷戰,卡卡的響。
陸臻看著自己的手指一點一點的鬆開,然後跪到夏明朗身後,把他抱進了懷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