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季節的天氣涼快了一些,尚文凱開車時沒有關窗,長風吹透了陸臻的衣襟,梁雲山坐在副駕駛座上,忽然感慨道:「現在要再做點事太難了,要是再早一百年就好了。」
陸臻挑了挑眉毛,笑了:「那怎麼辦?沒趕上趟嘛。」
陸臻隨意地開著玩笑,他和梁雲山幾番交道打下來,知道那也是位性情中人,早年的疏離不過是職業化的偽裝。
「那幫人,自己燒殺搶掠混出來的,老底還沒洗乾淨就出來裝聖人了。」梁雲山憤然,他受老一代教育出身的,對「萬惡的資本主義」相當沒好感…
「沒辦法,立場不同。」陸臻拍了拍的梁雲山的肩膀。
「他們就是怕了,懂嗎?中國這麼多人,人均想多佔一點點,就是搶他們口裡大塊的食。好地方早讓他們佔了去了,能給我們剩下點什麼呀。一窮二白,都得自己投資建起來,公路、鐵路、港口、輸油管線……容易嗎?」
「這就是工業時代。」陸臻說道:「你要發展,就需要市場,需要原材料。你發現控制生產更有賺頭,你發現自己的資源不夠要去外面找。你發現外面那些地方太爛了,你就得收拾。忽然有麻煩了,你想保護自己的項目和人員就得派兵。最後……你發現你得儘可能的控制世界。這就是貿易,300年來這個世界永恆不變的規則。唯一的進步在於,現代人手段更溫情了。」
梁雲山回頭看了陸臻一眼:「小夥子見識不錯啊,對經濟這麼有了解。」
「戰爭是政治延伸,而經濟是政治的基礎,都是戰場,不能不了解。」陸臻微笑,三分謙遜的態度,卻更顯光彩。
「對,就得是你這態度。戰場!」梁雲山忽然激動起來:「我當年給小夥子上課的時候反覆強調!有些話是用來說的,不是用來做的,這個世界還是叢林的,外面的豺狼虎豹那麼多,你對他們講仁義,就是對自己的同胞殘忍。」
「國內有人批評?」陸臻敏感地問道。
「一幫洋奴,生怕洋大人生氣呢,對世界格局還沒你了解。」梁雲山不屑地哼了一聲。
陸臻失笑,尚文凱不自然地咳嗽了一聲,似乎也覺得自己老闆太激動了。
「對了,我們的油田真的是招標招中的嗎?」陸臻配合得換了一個話題。
「那當然,你當他們不會砸錢嗎?砸得比我們漂亮巧妙多了。我們靠什麼?還是成本低!老蘇管那麼大一個廠子,年薪才兩百多萬,老外怎麼比?BP隨便一個小主管的年薪都得20多萬歐,人家一個加油站的加油工拿我們一個採油工的錢。」梁雲山嘆氣:「我們啊,但凡有一點成績,也都是苦出來的。」
「是啊,可有誰不是苦出來的?英、美、日、德……有誰起家的時候沒一本血汗史?」陸臻半開玩笑:「只能說他們命好,祖上苦完了,輪到子孫享福了。」
梁雲山哈哈一笑:「被你這麼一說我倒是舒坦點兒了,就指著咱們的兒孫真能享福吧。」
勒多港外是大片的荒漠,車行在天地間,總是開了很久都像還停在原地,公路上的行車並不多,即使和平已至,北喀蘇的政局仍然動蕩不堪,民生凋敝。
一輛重型大車從窗外閃過,被他們超越了去,陸臻看到車身上幾個中文字,指著問道:「運什麼的啊?」
梁雲山探頭一看:「糧食。」
「援助的?北邊也有饑荒?」
「是啊,本來糧食產量就低,一打起來就什麼都沒了,西南邊還有兩個大難民營,每天好幾十萬人張口要吃飯。」梁雲山撓撓了鬢角:「我今天過去也是為這事兒。唉……能不能先停一下,甭管誰當家,先把人收拾起來,這幾十萬饑民聚在一起,不鬧事才怪。」
不過大半年不見,陸臻發現梁雲山的鬢角已經白了大半,倒是能看得出實際的年紀來了。
「辛苦了。」陸臻由衷的。
梁雲山失笑:「比不上你們拚命的。」
陸臻的神色頓時黯淡了好幾分。
「振作點,小夥子,像你說的,我們這代人苦點,子孫就能享福了。」梁雲山轉過身,拍了拍陸臻的肩。
陽光下,梁雲山疲憊的雙目光彩煥然,豪情不減。陸臻有些受到震動,梁雲山只比他的父親小几歲,算得上是同一代人,有同樣的堅韌與豪邁,自堅難困苦中成長起來,對這片家國故土有深沉的愛。那種愛難以言說,深入骨髓,讓他們看不得一點不平事,針砭時弊比誰都更尖銳……然而他們從未想過放手,更從無厭棄,鐵肩擔道義,責無旁貸。
支撐這個世界的,終究還是那些腳踏實地的人。
陸臻搭了個順風機,這是往南珈送糧的機子,為了節省班次,專門推遲了兩天好帶上陸臻回去,免得直升機起起落落的折騰。
軍用運輸機多半氣密性不佳,高空風冷,陸臻向機組借了兩件軍大衣裹上,縮在玉米堆里美美地睡了一覺。等他醒過來時,艙尾大門已開,機艙里瀰漫著稀薄的雲氣,機組成員正準備把大包大包的糧食投放下去。
陸臻把自己的傘包拆開又重新疊了一次,這麒麟的習慣,永遠不相信別人疊的傘。
路過的機組人員看著他直樂,笑道:「別緊張!」
「嗯!」陸臻點頭。
機艙里很快就變得空蕩蕩的了,陸臻走到艙門邊向給機組做出一個OK的手勢,在得到許可以後自己跳了下去,他不喜歡被人推,雖然有的傘兵會喜歡。
飛行高度很合理,這是只是一次常規跳傘,陸臻張開手臂撲進雲里,地球的引力帶著他穿越雲層,蒼茫茫的非洲大地撲面而來。
在他身下,是朵朵像蒲公英一樣的圓型傘,那是差不多50噸糧食和各種維生素類藥品,差不多夠整個南珈地區維持大半個月。現在已是旱季,不再是作物瘋長,隨便采點葉子果子都能當飯吃的時候。即使不能向難民提供非常充分的食物,也得保證他們不會餓死,因為再沒有比饑民更危險的存在了。
此刻,夏明朗正坐在南珈主樓的天台上,這裡本來有個瞭望點,但之前的炮襲將它毀去了大半,彈片甚至削掉了頂樓的一角。夏明朗坐在斷垣殘壁里望天上看,碧藍的天幕中飄浮著一隻只白色的小蘑菇,要分辨哪個是陸臻很容易,因為他的傘是最小的,而且是長方形的。
柳三變領了人出去收撿物資,第一批糧食落在了門外,麻包砸在乾枯的灌木上,被尖利的樹枝劃開一個口子,黃澄澄的玉米粒子撒到地上,無數人涌了過去。
陸臻很快就發現了夏明朗,那個弔兒郎當的樣子即使在一百公尺以外都不會看錯。夏明朗向他招了招手,指間夾著半截煙,好像邀請的模樣。陸臻抽動傘繩,挾著風巧妙地轉向,他在學跳傘的時候踩點就練得特別好,有半專業運動員的水準。
夏明朗用力抽盡最後一口煙,把它踩滅到地上,然後張開雙臂站了起來。
陸臻刻意炫技,迎著夏明朗身前半米處落地,向前的衝力帶著他一個踉蹌,一頭撞進夏明朗懷裡。背後的傘布飄飄蕩蕩地從天上罩下來,兜頭裹住了他們兩個人。
「呵呵,謝了啊!」陸臻哈哈一笑,扶著夏明朗的手臂站起,卻被夏明朗牢牢地箍在了懷裡。
「怎麼了?」陸臻感覺到有些不對。他一手挑高傘布,想去看夏明朗的眼睛。卻不想被夏明朗用手握住脖子,比以往任何時刻都更加深情而急切的吻住了雙唇。
唔?陸臻慢慢收回手,攏到夏明朗肩膀上,白色的傘布落到他們頭頂,好像糾纏的床單那樣包裹著。
「怎麼了?」陸臻小聲低喃,四肢湧上一種深刻的熱意。他的手指摸索到了夏明朗的腦後,輕輕地撫弄著他刺硬的髮根,「我們,昨天晚上開個了會。」夏明朗深深地看了陸臻一眼,那雙清透眸子里泛著瀲灧的水光,交織著禁慾與熱望,令人著迷。
「嗯?」
夏明朗按住陸臻的後腦按到自己肩膀上,更深地抱緊了他,頸項交錯,耳鬢廝磨。
「我想……讓雷特死會對所有人都好。」夏明朗低聲道:「我不是個善於守城的人,你知道的,我的專長不是這個。」
「所以?」陸臻偏了偏頭,詢問式的,他有一個預感,並不好,卻是他在心底已經默默想過千百次的。
「所以把我留在這裡用處也不大,但是把我放出去,可以做的事情有很多。」似乎是不自覺的,夏明朗每多說一個字都加上幾分力道,最後兩個胸膛緊緊地擠壓在一起,你甚至無法分辨到底在哪一邊跳動的心臟才是自己的。
「明白了。」陸臻輕輕呼出一口氣,聲音幾乎是釋然的。
夏明朗猛然放開了陸臻,他近乎困惑地看過去,卻從陸臻臉上看到了如往常一般平靜而從容的微笑。
「我早就想到了。」陸臻微微笑道。
「是嗎?」夏明朗感覺某種濕意從眼角湧出來:「你沒提過。」
「我相信你知道應該怎麼選擇,我什麼都相信你。」陸臻把傘布從他們頭頂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