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三變還在值班室里等著,剛一個照面就著急問道:「怎麼樣?有線索嗎?我聽老李說……」
「沒有!」夏明朗無奈苦笑。
「唉……」柳三變顯然大失所望:「當然,你也別太自責了,這都是沒辦法的……」
換過衣服,簡單沾水擦了擦身上的汗,夏明朗回到辦公室里開始寫報告,有太多東西需要記下來,報告完成已經是凌晨。
這是喀蘇尼亞最涼快的時刻,晨風中帶著難得的清冽氣,夏明朗發現他是如此厭惡這個炎熱的國度,他開始懷念清新的水與涼爽的風,還有看不到硝煙的天空。
回屋經過會議室時,夏明朗才發現裡面還亮著燈,陸臻孤零零地……一個人站在那裡,獨自面對那幅巨大的衛星地圖。
哎呀……夏明朗心頭一陣刺痛,他猛然意識到,他好像把陸臻給忘了。這一天發生了太多事,對未來太迷茫,對時局太絕望,他有太多太多的問題需要思考;居然忘記了,他最心愛的人正在經歷著怎樣的苦痛。
「還不睡嗎?」夏明朗輕輕推開門,異常地懊惱。
「你報告寫完了?」陸臻疲憊地搓著臉:「我剛剛去找你,看你在忙。」
夏明朗走到陸臻身後,把他攏進懷裡:「在忙著什麼?」
「我在看,有什麼辦法可以……躲過今天這一槍。」
「我感覺他是來伏擊巡邏哨的。」
「是啊!不幸讓我們趕上了。」陸臻輕輕摩挲著地圖上他們遇襲時的那個點。
「不,是所幸讓我們趕上了。」夏明朗的神色平靜得讓人不可思議:「要不然整個哨位,那些人全完了,說不定還能讓他給跑了。」
陸臻的眼神迅速黯淡下去,有些委屈地強迫自己笑了,說道:「是啊!你說得對。」
「嗯,所以,你的結論呢?」夏明朗迅速地轉移了話題,如此脆弱的陸臻終究是他不忍目睹的。
「結論是……沒有!地型太不利了。」
「嘿,這是個油田,它沒責任長得萬無一失。」
陸臻神情肅穆:「我們可以做到全殲來犯之敵,但我們沒辦法阻止第一槍。除非我們使用直升機勘察地型,可那樣的話,又得考慮反直升機導彈和RPG,所以還需要兩架武裝直升機護航。這家當就太豪華了,聶老闆可刷不了卡。」
「不,你得考慮到那些人要錢也得有命花,只要你拉開架式,讓他相信自己有來無回,一命換一命絕不值當,那就成了。」
「可是,他們總是要試過,總有人會要犧牲……」陸臻微微發抖,眼眶泛出血色。
夏明朗轉身拉上所有的窗帘,把陸臻擁進懷裡。
「這是命運!」
夏明朗吻了吻陸臻的額角,聲音溫柔卻無奈,是這些年來,他面對無常變幻時唯一的心得。
「是的,我知道。」陸臻反手抱住他,越勒越緊,有些哽咽地:「我知道。」
「哭出來會舒服一點。」
「我知道,有空會哭的……」陸臻把鼻子揉得通紅,他拉過衛星照片:「我不相信今天還有來送死的,我們抓緊時間把地圖核對出來。」
「不,我決定放棄那裡,就這麼點人不夠守那麼大的地方。」夏明朗按住他:「我去跟上面溝通,要麼增兵,要麼就算了,反正我們在這兒呆著就是個存在,實際控制多大一塊地兒都成,這不重要。」
「你是這麼想的。」陸臻陷入沉思。
從來都是如此,思考會讓陸臻進入另一個世界,全神貫注,毫無雜念,方才那令人心悸的脆弱如雲煙般消散。夏明朗在陸臻身邊坐下,有些原諒了自己的疏忽大意。他的小孩兒長大了,不再需要他事事安慰提點,不再需要他抱在懷裡……才能平靜。
「我有沒有跟你說過,我小時候是在美國呆了好幾年,我爸那時候在加州理工。」
「說過。」
「我那時候跟鄰居家一個大哥關係特別好,他後來加入了遊騎兵。」
「永遠打先鋒的那個?」
「對。他現在阿富汗。我們還有聯絡,會聊一些打仗的事,當然他一直以為我現在是個工程師。」陸臻微微笑了笑:「他告訴我,他們現在如果要出門,從營部到連部,五公里的路程,需要出動六輛全地型裝甲車。一輛排雷車,一輛電子干擾車,兩輛運兵車,兩輛火力支援車。我當時覺得,哇靠,用不用這麼誇張。結果,他跟我說,你不懂,戰爭是過量的防護。」
「他說得很對。」夏明朗聽得很專註,雖然這話題有點兒沒頭沒腦。
「對,的確!可是……過量的防護需要強大的補給。我們沒有六輛全地型車可用,我們也沒有『夜空巡遊』。我們還想守住這塊地方,就不得不冒點險,我們原來的計畫的確野心太大,但我還是建議,我們需要有一道防線在那裡。」
夏明朗想了想,把地圖拉過來:「你覺得哪裡合適……」
接下來的流程是他們都做得很熟了,討論,訂方案,從各個方面找漏洞,再討論,再訂方案……晨光透過窗帘的縫隙在地圖上划下一道金線,陸臻索性把窗帘都拉開,霞光落滿一室。
「行,差不多先這樣吧,回頭開個會再定,聽聽他們的意見。」夏明朗扔下鉛筆。
「嗯。」陸臻站在窗邊,眯起眼看向那個熾熱渾圓的球體:「你有沒有想過,其實戰鬥力是個系統工程,你和我再厲害,在命運面前,也擋不住一顆子彈。」
「那當然。」夏明朗莫名其妙。
「戰爭是過量的防護,最少的犧牲,超額的補給,最兇猛的武器,儘可能的不冒險……隊長,為什麼這些東西,以前從來沒人告訴過我?」
「這大概……因為我軍的光榮傳統不是這個吧!」夏明朗苦笑。
「我會讓它改變的。」
「唉……」夏明朗想說,這不是你一個人可以改變的事。
陸臻卻忽然問道:「你還記不記得,你身上背著幾條人命?」
夏明朗一下僵住。
「馮啟泰是第一個因我而死的人,我會永遠記住他,將來的每一個,我都會牢記。」
「別這樣!」夏明朗感覺毛骨悚然,他無法形容自己的心情,那種從指尖滲入的寒意與疼痛。他知道陸臻想說什麼,他甚至懷疑在這個世界上,只有他真正明白陸臻在說些什麼。
「你不能這樣逼自己,你會受不了的。」夏明朗手足無措,他伸出手去而又猶豫不決,現在的陸臻平靜得無懈可擊。
陸臻握住夏明朗的手指,貼到唇邊。
「看著我,」陸臻的神色執拗而嚴肅,「只要你看著我,你還相信我,我就什麼都能做到。」
夏明朗沉默了很久,無奈地嘆息一聲,輕輕抬起陸臻瘦削的下巴,吻住他。
抓緊時間睡了兩個小時,長期的訓練已經強迫他們可以用最短暫的休息來恢複精力。第二次巡查的場面被安排得非常大,夏明朗拉開架式,好像要和誰背水一戰,當然,假如真有不怕死的,也就只能與之死戰了。
集體討論的最終結論是在油井區拉兩道地雷防線,取消原來每天兩次的哨兵常規巡查,全部改用無人機代替。控制級別從原本雄心勃勃的完全控制降到了保留控制,只要保證這塊地方不被別人奪去了就好。另外,考慮到喀蘇尼亞炎熱的氣候,陸臻申請了一批地動感應器,用於監控坦克和自行榴彈炮這樣的重武器。
夏明朗的報告一早就送到了聶卓的案頭,不過,等日理萬機的聶老闆看到這一則已然是下午,瞬間天威震怒,衛星電話一小時撥了四個過來。堂堂中將之尊,如此奪命連環扣,驚得值班室小兵面如土色。然而,甭管它金牌十三道連下,夏明朗依舊氣定神閑,硬生生等到所有的檢測任務都完成了才班師回朝。
陸臻堅持要一起聽訓,夏明朗知道倔不過這小子,也就隨他去了。
「夏明朗上校,我對你昨天晚上的表現非常失望!我希望你能給我一個合理的解釋!」電話剛一接通,一聲怒斥迫不及待地傳了過來。
「將軍,我們只是在目之所及的範圍內,維持了一些力所能及的正義。」陸臻連忙分辯。
「閉嘴,陸臻,我沒在問你。」
「當時情況如此,我沒得選擇。昨天下午駐地遭遇狙擊攻擊,有一名隊員犧牲;我們外出巡查,無意中撞見暴行,當時隊員們的情緒非常激動,我無法拒絕他們的正義請求。」夏明朗的聲音低沉而和緩,開玩笑,從他下命令時就知道得有這一出,早就在腦子裡盤算了無數遍。
「你應該明白,你們的任何一點舉動都在被人用放大鏡監視著!任何一點反常的行為都會被人利用。」
「是的,我明白,但是……戰士們是單純的,他們沒法兒站在您的高度思考。如果在當時那種情況下,我命令他們袖手旁觀,那麼,他們會疑惑,會懷疑我們存在於此的意義。」
「夏明朗,重複一遍,你們存在於此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