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珩馬上明白了陸臻的意圖,他抬了抬手,把陸臻引到一邊。
關係太生疏,道歉的話反而不知道從何說起,陸臻欲言又止,剛剛起了個頭兒,便被林珩打斷:「其實你提醒得有道理,也是我疏忽了。」
「不不,主要是我不了解情況,誤會您了。」陸臻越發羞愧。
「阿多諾是一個左派,他的觀點一向很激進,他說『奧斯維辛之後沒有詩』,他其實是想說,在人類表現出那樣的醜惡之後,在人類經歷了那樣的苦難以後,我們這些倖存者,還有沒有權利,再追求幸福與詩意。可是你看他們……」林珩靠在船舷上,抬手指向韓海生那一邊,一大群人,擠得水泄不通,他們手上拿著各式各樣的工具,臉上洋溢期待與喜悅,桌子上的另一台電腦在忙著給大家刻盤。
「他們正在追求著什麼?幸福……與詩意。」林珩道:「這是人們活著,最根本的需求,這是不能被禁止的。」
「對不起,我並沒有深入的去想過這句話。」
「看得出來,你很緊張,你擔心你的兄弟們被人忘記,你擔心遇到不公平,你擔心很多……我看了你寫給新華社的那個東西。想聽一下我的想法嗎?」
「您說!」陸臻態度誠懇。
「我的想法是,如果沒有什麼機緣巧合,或者什麼特別的政治目的,就現在這種情況看起來,你的兄弟們將來註定會被大多數人所忘記。」林珩意味深長地停頓了一下,毫不意外地看到陸臻臉上的沮喪。
「但我覺得這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可是將軍……」陸臻意外地。
「中國太大了,每天都要發生很多事,我們的歷史太長,有太多英雄。一個人活在這個社會裡,如果把什麼都記住,對所有的痛苦都感同身受,那他就活不成了。所以,大部分人的功績總會被大部分人所忽略,這是正常的。你和我,他們,所有人……我們這些人做這些事情,畢竟不是為了讓老百姓記住。我們是職業軍人,你選擇了這份職業,你就要承擔這些東西,他們也是。」
陸臻終於笑了,有些釋然地:「是啊!」
「說實話,你現在的情緒很不穩定。」林珩漸漸嚴肅起來:「你有沒有想過,我們這些政工幹部的職責是什麼?」
陸臻愣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他現在頭上還頂著一個政工銜,因為嚴正的唯軍事主義作風,麒麟內部對政工這塊一向輕慢,副隊長名義上身兼,平時根本想不起來。
林珩見陸臻發愣,便繼續說下去:「我們這些人不直接指揮戰鬥,可是絕對不可或缺。因為我們掌管的不是軍務,是軍心。」
這是一個太過新鮮的理念,陸臻的注意力完全被吸引了過去,他目不轉睛地盯著林珩,一雙黑色的大眼睛在夜色中閃出星光。
「所有的人,所有人的心理,他們現在在想什麼,你都要能掌握到。那麼現在你好好想想,你手下這些戰士們此時此刻最需要的是什麼?他們不需要反思,不需要內疚,他們需要放鬆。他們現在和你一樣,身陷在那種『我為什麼會活下來』的負罪感中不可自拔,而你最需要做的工作是幫助他們化解這種情緒,而不是深化。可你太關注自我了,你眼睛裡看到是自己,你有沒有想過全局?你們現在還在前線,逝者長已,交給後方,生者如斯,你是主官,你要對活人負責。」
「對不起,我真的……沒去想過這些。」陸臻臉上發燒,這次是真正的羞愧,簡直無地自容。
「這不怪你,你還年輕,年輕人難免情緒化。而且長久以來我們的工作都有很多誤區,我們喜歡把心理問題歸結為思想問題,再把思想問題拔高到政治問題,然後一刀切下。這是一種工作的惰性!小夥子,你要學會開闊,你要學著接受,在你眼前會發生各種各樣的事,特別好的特別壞的,你不能讓這些事影響你的情緒和判斷,因為你是這個隊伍里定魂的針。」林珩目光炯炯,肩膀上一顆金星泛著微光,陸臻第一次確信站在他面前這是一位將軍,貨真價實的。他甚至有些哽咽,張口結舌不知道說什麼好。
「謝謝,謝謝……您對我說這些。」
「看得出來你能聽進去,我才跟你說這麼多,一般人我才不告訴他。」林珩眨了眨眼睛,又恢複了老頑童的姿態。
「謝謝。」陸臻難得對人心悅臣服:「我聽說,您在南沙呆了十年?」
「沒有那麼久,七、八年吧!」
「是您自己要求的嗎?」
「是的。」
「為什麼?」
「一開始是想做點事,想證明自己可以在那裡做點事。後來真的去了,發現需要做的事情實在太多,就耽擱了。」林珩看著陸臻很有些不太相信的表情,不覺失笑:「你到底想問什麼?」
「我只是覺得像您這樣的人才,不應該到現在只是少將。」
「哈哈哈!」林珩大笑:「我是一個比較倒霉的人,具體就不說了,反正再過兩年就要退了,人老了,什麼都看得開。」
「可是,當您年青的時候就沒有失望過嗎?」陸臻急切地問道。
林珩止住笑意:「這才是你真正想問的,對嗎?」
「對!」陸臻難得的緊張。
「沒有!」林珩說得很乾脆,斬釘截鐵地。
「真的?」
「這麼大個部隊,有那麼多事可以干,怎麼還有空失望呢?」
陸臻一愣,轉瞬間有種醍醐灌頂般的暢快感:「這樣!」
「人的一生很長,不要計較一時一刻的得失,要執著。」
「我明白了!」這麼多天以來,鬱結在陸臻心頭的焦慮終於破開一角,讓他可以再一次由衷地笑出來,像清新的風,這份笑意似乎也感染到了林珩。
「我看過你的那個發布會,很出色。」林珩的眼中帶著幾分慈祥,欣慰地看這個年輕的後輩。
「那只是末技,耍嘴皮子的工作,和您比起來差遠了。」
夏明朗一直留心旁觀,見最後這一老一小齊齊笑開,知道芥蒂已解,也就放下心來。他拍了拍柳三變,示意他看過去。柳三變卻誤會了,笑道:「沒關係的,林將軍不會跟陸臻一般見識的。」
這個,一般……見識……
自然誰的人誰心疼,夏明朗雖然從沒覺得陸臻怎麼個十全十美的寶貝,可是這「一般見識」四個字還是小小地硌傷了他那並不柔嫩的老心,尤其是這話出自柳三變之口,剛剛同生共死過,是兄弟,胳膊肘兒總是要往內拐的。
他重複了一遍這個詞,有些似笑非笑地看著柳三變:「你在他手下呆過?」
柳三變是玲瓏的人,馬上反應過來:「沒有,我跟他其實不熟。」
「噢?」
「我沒在他手下呆過,我跟他其實只共過一件事。」柳三變轉過身來,正面夏明朗:「我當年還在女隊,那年演習,在他的地頭上。演習開始沒多久,他就把我叫過去,說我隊里有個人情緒不對勁兒,讓我留心。我觀察了幾天,覺得也就是悶了一點,不合群,可訓練成績是好的,也不生事兒,就沒放在心上。後來他又找我,說情況不對,我那時候性子比現在沖,就覺得他針對我。可沒想到當時找人就找不見了,我這才急了,發動全隊去找。等到找到的時候,人已經站在海邊了,回頭看了我們一眼,一個字兒都沒吭就跳下去了。七、八米的崖口,還好水深,斷了兩根肋骨,內臟大出血,差點就沒救回來。我那時候覺得我完了,部隊的情況你知道的,不出事兒,怎麼干都沒關係,出了事兒,怎麼干都有關係。而且林珩還提醒過我,那我的責任就更大了,我和他素昧平生,我覺得他不可能會幫我。」
「結果他幫你打掩護?」夏明朗非常好奇。
「沒有,不是這樣。他後來找了精神科的專家,最後鑒定下來,那姑娘是抑鬱症。他幫我向工作組解釋,說這件事不能全怪我,我腦子裡沒有那根弦,是因為組織上沒要求。我後來才知道,當時在南沙有一整套的心理干預體系,全是他自己,靠他的朋友,自己的路子找專家搞起來的。他沒去之前,那塊兒是艦隊自殺率最高的地方,很正常,海島嘛。但是這幾年已經降到平均數下面了。」
夏明朗沉默半天,最後吐出兩個字:「人才!」
「是啊,可惜了,命不好!其實林珩成名很早,他以前是陸軍的,老司令在的時候特別喜歡他,所以才把他調到院校去,準備將來要大用的。沒想到後來艦隊出了大事故,所有的升遷都停了。再後來換了新的老大,再後來,他就去南沙了。那塊地方最難管,也沒人樂意去,一去就回不來了……」
夏明朗正專註地聽著,忽然見柳三變停住立正,回身一看,果然是林珩過來了,被陸臻鮮格格地引到夏明朗面前:「這就是我們隊長,這次我們能逃出來,全靠他了。」
夏明朗還沒來得及敬禮,林珩的手已經伸到鼻子底下,只能再握一次。
這孩子……夏明朗無奈而尷尬:知道你現在對這老頭兒重新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