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會兒,要開挺久的。」夏明朗把自己的作訓服疊巴疊巴塞到陸臻手裡。
「那你呢?」
夏明朗眉飛色舞地:「我現在精神可好得很。」
陸臻臉上一紅,心裡嘀咕著:老流氓。
太陽照常升起,曠野照樣延伸,夏明朗最後看了那棵樹一眼,華蓋如傘的小樹沖他揮了揮枝葉,夏明朗一時興起按響了喇叭回禮,幾隻野駱駝從不遠處的蘆葦從里跑出來。陸臻躺在后座上很快就睡著了,微微張著嘴,睡相無辜,像個單純的孩子。
夏明朗把後視鏡調了好幾次,發現這小子睡得四仰八叉的,調來調去都看不著臉。夏明朗轉了轉眼珠,點上煙,加大油門再一腳剎車。陸臻骨咚從后座上滑下來,睡眼朦朧地攀著夏明朗的椅背探出頭:「到了?」
「還早呢!」夏明朗笑眯眯地把手貼到陸臻臉頰上。
「唔……」陸臻迷迷糊糊地在他掌心裡蹭一蹭,爬回去繼續睡。
夏明朗實在忍不住,無聲無息地笑出一臉燦爛,這些日子以來種種的不快與鬱悶就像是夜的陰影,在猛烈的陽光下蹤影全無。
其實你也沒什麼特別的。夏明朗心想,你沒有特別帥,也不是特別漂亮,你還不是特別溫柔,你也沒有特別體帖。可是只有你,讓我怎麼看都不會煩,一見就高興。就算坐在同一輛車裡,也想一直看著你。
陸臻回去就睡,蒙頭就睡到了黃昏。在喀蘇尼亞人的語境里,下午要從太陽下山才開始,陸臻睜眼看到天邊還有半個太陽沒落盡,心裡坦然了些:還好,沒誤事。
可是,等他洗涮完畢從屋裡出來,才知道,還是誤事兒了。
情況是這樣的,雖說柳三變他們海軍陸戰隊那台大秀的調子是早就定好了的,可是經手的每個人都覺得很難向柳三變解釋,就總是指望著別人能把這事給辦了,久而久之,這種惰性就變成了一種潛意識裡的理所當然,好像柳三變就應該是已經被拿下了,好像他天生就能配合工作。
結果今天下午楊忠俊要清理維和醫院的場地,手頭人手不足就找陸戰隊幫忙。柳三變一聽也沒多問,立馬給抽了一小隊人,由醬仔領著過去打下手。到那兒一打聽,小夥子們都爆了。
這哪兒了得,怎麼回事?不服呀,憑什麼給他們治病,還不要錢?憑什麼捧著他們?這麼多兄弟都白死了?
楊忠俊雖然銜兒大,可畢竟是機關幹部,沒有太多基層帶兵的經驗,第一時間沒把人唬住,局面就變得有些不可收拾。陸戰隊員都是20出頭的小夥子,本來火性就大,又正在這種情緒暴烈的當口上,差點挽袖子就要幹起來。幸虧醬仔穩重,強行按住,火速派了人去找柳三變。
據說當時柳三變聽完了原委整張臉黑如鑄鐵,連看都沒看楊忠俊一眼,連踢帶踹揪著耳朵一個個把人領回了營房。
陸臻滿心懊惱,這溫柔鄉到底貪戀不得,任性縱情的,你是爽了,倒坑了兄弟。
這會兒太陽已經落得差不多了,月亮還沒起來,光線曖昧混濁,天氣悶熱。陸臻一路狂奔直衝臨時辦公室,汗水把迷彩T恤沾得精濕。
房間里黑乎乎的,沒有開燈,夏明朗垂頭靠在門框上抽煙,猛然抬頭一眼,目光幽黑髮亮,盯得人心裡生寒。楊忠俊滿臉尷尬地站在走廊里,似乎有些憤憤的,可又不敢離開,轉頭看到陸臻過來,眼睛都亮了,他壓低聲音湊近陸臻:「喬頭馬上要到了。」
陸臻沖他擺了擺手,示意他先走:「交給我。」
楊忠俊如釋重負,馬上消失在轉角處。
陸臻發現柳三變發起火來跟他老婆一個風格,不吵不鬧,面無表情,他砸東西……也不多砸,就對著一張凳子砸,手腳並用咚咚砸得人心驚肉跳。醬仔追著陸臻跑過來,看到這場面自己也愣了,扭頭看了看陸臻,似乎是想解釋點什麼,卻又不知從何說起。
這空間里只剩下了自己人,氣氛卻沒有和諧一點。陸臻想我是不是應該勸他,可是讓柳三變這麼一個聰明人,面對如此憋屈卻又無法反抗的命令,要怎樣的安慰才能讓他舒服一點?
柳三變終於徹底地砸碎了一張凳子,粉骨碎身,再也找不到一塊完整的木片。他愣了一下,似乎有些茫然,不知道自己接下來應該再干點什麼。他抬頭看著夏明朗,有些詢問的意思,獃獃的,回不過神來。
夏明朗非常用力地吸了一口煙,紅色的火線飛快的向他的手指漫延,他吐出煙霧,把煙頭扔到地上踩滅,緩緩的,沉聲道:「我陪你一起去,成嗎?」
柳三變彷彿瞬間崩潰,眼淚滾了滿臉,他說:「我該怎麼跟他們說,他們都還是些孩子,他們會怎麼想,他們怎麼能理解?那些士兵,還有士兵,他們每天都訓練得很苦,真的很苦,就是為了那些榮譽,虛無飄渺的榮譽感。可現在呢?告訴他們,你們戰勝的不都是敵人,你們的勝利給祖國添麻煩了?」
「我跟你一起去說。」夏明朗輕聲道。
柳三變把嘴唇咬得發白,半晌,他擦乾臉說:「那是我的兵。」
陸臻拽著姜清無聲退走,他知道夏明朗一定有辦法,或者,他知道夏明朗有足夠的真誠。
姜清一邊埋頭走道,一邊從兜里摸出煙來抽,陸臻從他的煙盒裡拿走一支,醬仔抬眼看看他,順手幫他點上。
陸臻輕聲嘆息說:「我對不起你們。」
「這哪能跟你有關係呢。」姜清局促地。
「有什麼問題,可以向我問。」
姜清悶聲不語。
「沒有問題嗎?」
姜清慢慢地抽著煙:「我相信領導決定什麼,總有領導的道理,如果我現在理解不了,那一定是我的閱歷還不夠。就是營長他,他其實不是為自己,他是可憐我們,你們別為難他,別跟他一般見識。」
「姜清!」陸臻扶住姜清的肩讓他正視自己:「你在對我說『你我』,你把我當成什麼人?」
姜清急得漲紅了臉,越發局促不安。
「別對我說『你我』,我們是兄弟,我不是你領導,我們是兄弟,明白嗎?如果不是萬不得已,我決不會讓你們受這委屈,可是現在高層的壓力也很大。或者我們應該這麼想,我們是軍人,我們手握武器,我們強大,比他們有殺傷力……所以我們有責任比他們更理智、更寬容、更仁慈。」
「不用跟我說那麼多。」姜清從陸臻手下掙脫出來,默默地抽著煙。
陸臻有些泄氣,挫敗地看著他。姜清漸漸開始不好意思,總有一些人會把別人的不安轉嫁到自己身上,他躊躇著,小聲說道:「其實我沒那麼想不通,反正大家都一樣,你看,你也一樣……反正又不是要讓我們去賠禮道歉,其實也沒那麼想不開。戰士們也是,總是有想得通的和有想不通的,可只要大家都一樣,大家都會配合的。」
「可我覺得我有責任解釋清楚。」陸臻焦急地分辨著。
「你這人就是這樣,怎麼都沒有一點做領導的樣子。領導做事哪能全都向我們解釋清楚,哪有那麼多時間,哪能都說得清。部隊不就這樣?想得通就想,想不通就別想,令行禁止,完了。所以你也別擔心,真的,出不了事兒。」
「我不能用命令的方式要求你們做這些,我做不到!」
「你真是個奇怪的。」姜清嘆著氣,又給自己點上一支煙:「我都想不通你是怎麼能做到這個位置上的,就你那麼大膽子,你這脾氣。該你做的不做,不該你做的瞎做,你就說你昨天晚上,那麼多人看著你,你怎麼就能跟夏隊長……」
陸臻心頭一凜,心跳頓時停了一拍,姜清看著他的臉色醒悟過來,猛然閉上嘴。
「對不起啊。」陸臻心跳得手指都在發顫。
「什麼對不起,也沒什麼對不起,當然我覺得別人應該也……可是,萬一有人不服氣,覺得好像你拽了,兄弟們都不理了。你跟夏隊長……」姜清欲言又止,深深地看了陸臻一眼:「你們挺好的,我很擔心。」
「你說得對,我昨天暈頭了,以後不會了。」陸臻道。
「別,別這麼說,我不是想教訓你,我……」姜清有些驚慌。
「我保證,以後不會了,我會更小心一點。」陸臻按住姜清的肩膀。
姜清盯著他看了一會兒,神色漸漸平緩下來,他自嘲地笑了笑說道:「你看我,沒上沒下的。」
「我們兩個有必要分上下嘛?」陸臻也笑道。
姜清淡淡地笑著,很溫柔的樣子。
當柳三變再度回到他的士兵面前的時候,他是一個臉色陰沉而嚴肅的主官,他的態度強硬,所以不容質疑。
具體的命令只有兩條:
1.所有的幹部都必須參與維和醫療援助任務,以體現我軍仁義之師的光榮傳統。
2.普通士兵樂意參加的就參加,不願意參加的就在家裡呆著,這是政治任務,不能憑個人意氣胡搞,不許給隊里和旅里抹黑。
的確沒有陸臻想像中那麼大阻力,或者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