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從來沒有屠殺平民。」陸臻斬釘截鐵地否認。
「您是打算要無視大量平民的傷亡嗎?」
「不,當然不!這次衝突最終造成無辜的傷亡,這正是我們最不能容忍的。我們強烈譴責一切形式的暴力犯罪與恐怖活動,無論是劫持中國公民向國際社會索取政治利益,還是挾持喀國公民襲擊中國救援隊,這都是可恥的犯罪。這是一次本不應該發生的衝突,從頭到尾都不應該發生。我們希望有關人士能夠及時醒悟,這樣的違法暴力挑釁解決不了任何問題,暴力只會引起更深的暴力,並且傷及無辜。」陸臻侃侃而談,這算是一個標準答案,經歷過多次修改的標準答案,它雖然不足以說服成見,但至少無懈可擊。
紅頭髮的「法拉奇」自然不能滿足於這樣的回答,她抿了抿嘴角打算再接再厲,陸臻截斷她的話勢,沉聲說道:「您好,這畢竟是一場新聞發布會而不是個人專訪,我注意到您身邊的這位男士有話想問,您能把話筒傳給他嗎?」
被點名的男記者似乎有點懵,可是鼓點兒既然落到了自己的頭上,好像也不應該再推出去。倉促間,他站起身下意識地循著前人的思路再進一步:「請問軍官先生,在那天晚上,有沒有無辜的平民,最後死在了您的槍口下。」
男記者站直身體,對自己剛才的急智很滿意,他已經看出來了,問題不能問大,問大了這個狡猾的中國軍官正好向你說空泛的場面話。那些東西寫在報紙上,全世界會質疑你的工作力度。他需要更精彩的問題,至少要更有趣,那種無論對方怎麼回答,都值得記錄的好問題。
「我不知道,當時周圍的環境很黑,我們忽然遭遇到猛烈地進攻,那些人躲在老百姓身後向我們射擊,他們人數眾多,火力強大,我們為了自衛被迫向子彈射來的方向還擊,在戰鬥中根本分不清誰是誰。在這種情況下,我想只有上帝才能讓每一顆子彈都能繞開無辜者。」陸臻停頓了一下,視線掠過這個會場里的所有人:「不過,我可以保證我和我的兄弟們絕對不會主動向任何一位手無寸鐵的平民開槍。」
「所以,軍官先生,您的意思是,你們只是在自衛?」坐在最後排一個看起來非常不起眼的黑人婦女忽然站了起來。
「是的。我們一直在不斷地請求所有人遠離交火線。」
「那麼,」婦人從文件袋中拿出一大疊照片:「那麼,請你告訴我,中國政府為什麼要使用這種早就被海牙公約禁止的達姆彈來自衛?你告訴我一個四歲的男孩子能夠威脅你們什麼?為什麼需要用這麼殘忍的武器來傷害他??」
這女人手上的照片其實並不多,三、四張而已,但是重複沖印了很多份,所以轉眼間就轉遍了全場。工作人員給主席台上送上了兩份,梁雲山匆匆看了一眼,血肉模糊的劇烈衝擊讓他很快把照片傳了出去。他發現陸臻正在聚精會神地審視那些圖片,台下的人都在看著他,可他卻似乎還在思考,會場里瀰漫著令人心慌的沉默…
梁雲山只能硬著頭皮接過問題:「使用違禁武器是一個嚴重的指控,我想請問你有什麼確鑿的證據可以證明您。」
「您需要我把屍體搬到您面前嗎?」
「不必了!」陸臻終於從照片上抬起頭:「我們的確在這次行動中使用了空尖彈,也就是你所說的達姆彈的一種……」
全場嘩然,梁雲山差點沒跳起來,陸臻抬起手示意大家安靜:「但是您搞錯了一個基本概念,海牙國際公約禁止了步槍開花彈在戰爭中的使用,但是並沒有禁止手槍開花彈在警務執法行為中的使用。因為這一類的子彈停止作用強,不會像普通步槍子彈那樣穿透罪犯的身體,不容易造成流彈誤傷,也就可以更有效的保護人質與行人的安全,所以各國警方在執行窄小空間內的室內任務時都在廣泛地使用這種子彈。至於這次的行動,我們的行動組只有公安特警在反劫持營救人質的過程中使用了這種子彈,這樣的使用是完全符合國際公約許可的。」
「你有孩子嗎?」黑人女記者突兀地問道。
「還沒有。」
「可是我有!我的孩子就和他差不多大,而他的母親就死在他身邊,聽著他的哭喊,我根本無法入睡。我不知道誰規定了,你們這些男人,可以用這樣可怕的武器干這樣殘忍的事,然後……你告訴我,這是合法的,並且正當的。您是這樣認為的嗎?你們是無辜的,不必為此付出任何代價並承擔任何責任的。」憤怒的母親目光灼灼,情緒幾近失控。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立場,他們的眼睛決定了他們的心,陸臻寧願相信對方是真誠地,於是他試圖用更真誠的目光看向她。如果此刻的陸臻只代表他自己,他願意道歉,願意為自己的無能承擔責任,可是,此刻,他不是一個人。
陸臻站起身走到主席台的邊緣,他把那張照片掃描進電腦,然後投放到屏幕上,男孩痛苦的表情瞬間被放大的無數倍,形成強大的視覺衝擊。梁雲山急得後背直冒汗,他不斷的用眼神警告陸臻:你想幹什麼?你別亂來。
陸臻抬起頭向梁雲山的方向送出一個「你放心」的表情,然後用手寫筆在屏幕上畫出幾條奇怪的曲線。
「因為沒有更多的資料,我只能就這張照片做一些基本分析,根據創傷彈道學……」陸臻在這裡停頓了一下,用英語、法語和德語重複了這個專業名詞,然後繼續:「這是空尖彈造成的創傷彈道,入射口很大,彈道粗短;這是全金屬被甲彈造成的創傷彈道,入射口很小,子彈在一定的距離上保持穩定,然後偏轉,造成大的空腔,最後彈頭分解……」
「您想說明什麼?你看看他的傷口,這麼大的入射傷口,跟你畫的一模一樣!這就是開花彈造成的傷口!」那位悲憤的黑人女記者錯愕無比,陸臻會臨陣倒戈當然是無法想像的,可是這個男人現在打算幹嗎??他是要活生生的顛倒黑白嗎?
「可是夫人,是這樣的,假如這是空尖彈造成的傷口,這個孩子應該會當場死亡。我注意到有一位女士倒在他在身邊,您說這是他的母親,對嗎?」
「是的!」
陸臻的手上不自覺的用力,握筆的指節泛出蒼白:「我們能從照片上看出來,這位女士的背部有一個大的傷口,也就是說,子彈是從她的胸口射入的。根據她身上穿的衣服,我們可以判斷當時她正把這個孩子綁在背上。所以這名男孩的傷口應該是由一枚全金屬被甲彈在穿透一個成年人後分裂成的碎片造成的,因為碎片的形狀不規則所以造成了較大的入射傷口,因為動能低,所以彈道很淺,讓傷者有活下來的機會。」
「所以?您想證明什麼?」這位憤怒的母親厲聲質問著,似乎已經忘記了她記者的身份。
「我並不想證明我們使用了合乎規則的子彈,雖然那也是事實,可子彈就是子彈,無論哪種子彈都能造成可怕的傷口……」
在這種時候讓情緒外露會不會顯得很不專業?可陸臻發現他開始抑制不住眼中的濕意,他還是那麼容易被打動,無辜的鮮血是他永恆的噩夢,他發現他仍然無法像別人那樣在任何時刻都給自己套上那件閃亮亮的黃金硬甲,他仍然柔軟。
「您說您是一位母親,」陸臻的眼眶泛出微紅色:「我想知道,假如當時您也在那裡,背著您的孩子,您是會帶著他遠遠的離開,還是站在交火線上?我們從來沒有離開街道進入縱深去攻擊任何人,我們也沒有那個能力,我們也一直在使用高音喇叭警告所有人離開交火線。所以,我也想知道,究竟是什麼,是誰,讓她帶著她的孩子出現在那裡,把她們陷於戰火中,讓她們正面子彈襲來的方向。」
女記者沉默了很久,黝黑的臉上看不清任何神情波動,最後,她昂起脖頸說道:「仇恨!」
「是啊,仇恨……」
陸臻一時悵然,而轉瞬間他發現了自己的失態,馬上集中起注意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