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臻一閉上眼睛就看到鋪天蓋地的人臉像潮水一樣湧向自己,他搖了搖頭強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到怎麼樣才能穿得更帥一點,這項夏氏最高指示上。以至於在和聶卓通話一開始,他也半開玩笑似的問道:「你覺得我應該穿什麼顏色的西裝會比較帥?」
聶卓沉聲說道:「綠色的,陸軍常服。」
陸臻怔住。
「我找你,就是要說這個。」聶卓的聲音里透出一道昂揚的亮色,讓陸臻相隔萬里都能感覺到他此刻正在發著光…
「你要穿常服,你不是外交部的軍事顧問,你是總參謀部派往這次行動的協調員。所以,你代表我……」聶卓頓了一頓,「代表我們,代表總參謀部,代表中國人民解放軍。」
「可是……」陸臻說。
「有什麼好可是的呢,現在滅完火消防隊長應該出來說話,抓了犯人公安局長要出來說話……部隊執行了一個任務,為什麼不應該派人出來說句話?」
「可是沒有過吧。」陸臻終於說全了他的疑問。
「可是應該有。」聶卓斬釘截鐵地:「我們總是需要告訴全世界,我們是能夠開口說話的,中國軍人是可以有聲音的,我們也是有腦子的。」
「您的意思是?」陸臻試探著問,他深深吸氣,感覺在悠長的時空中颳起一道長驅直入的風,穿透了他的身體與靈魂。在他不知道的地方,居然有人想得比他更遙遠,這樣巨大的衝擊讓他的手指不自覺的戰慄。也就是從這一刻起,陸臻心裡對聶卓產生了一份真正的敬意。
「我沒有什麼意思。」聶卓馬上說道,他忽然生硬地問出一個問題:「你是為什麼到部隊的?」
「您是為什麼到部隊的?」陸臻反問。
「我還沒出生就在這裡,我沒有選擇。」聶卓似乎惆悵了一秒鐘,可是他很快又恢複他一貫的命令式口吻:「我不管你是為了什麼到部隊來的,但是明天以後,你會被寫入歷史。我相信這是一個好的開始,雖然只是非常小的開始。可能明天你什麼都做不了,可只要你坐在那裡,那就是一種進步與成功。所以你要記住,只許成功,不許失敗,不求你有功,但求無過。」
「我明白。」陸臻的聲音很輕,但有些人的承諾不需要強硬來襯托。
「有些話我不應該現在跟你說,但我還是想提醒你,這件事會讓你出名,但出這個名也不是什麼好事,你要做好這個心理準備,十年之內,最少五年,你都不會再有機會出現在外人面前。」
「很好啊。」陸臻笑道:「說起來,我做夢都怕你們會把我調到軍宣處長期從事這項工作。」
聶卓哈哈大笑。
外交無小事,這基本上算是一項國策,國人好面子,又一向不太搞得順西方人的彎彎繞,所以特別謹慎。
外交部新聞司暫時派了一個副司長專門調教陸臻,一天的時間當然來不及教出一個合格的發言人,但至少可以教會他不能說什麼。他們模仿外媒的風格給陸臻準備了三大張不下兩百個提問,無一不是刁鑽古怪古怪刁鑽,讓人看了束手無措哭笑不得,說是也不對,說不是也不行的狠問題。然後把所有這些的問題大卸八塊,條分縷析,去偽存真……哪些是不用回答的,哪些是應該交給梁雲山去處理的,哪些問題可以共用這樣的一個標準答案,哪些問題又可以用這種太極方案來模糊解決……
陸臻莫名其妙地想起中世紀的歐洲華服,他看見一件巨大的緊身衣套在自己身上。花紋華美,修飾繁複,然後一根一根的……人們抽緊每一寸鯨魚骨架,最後他就會被固定住,有如一個雕塑,或者標本。
小的時候看新聞發布會,陸臻也曾經感慨過那些人從自己的嘴裡卻不能說自己最想說得話,那會不會很憋屈。可現在當他也披上了那件金縷玉衣,才發現居然是那麼的沉重,壓得你不得吐盡肺里最後一口氧氣去適應它的形狀。
責任重大!
每一個人每一個細節都在暗示這一點,在這樣的壓力下,沒有人敢反抗,沒有人敢於妄為。
厚重的窗帘隔絕了時間,冷氣房裡空氣渾濁,陸臻對著可視電話模擬回答,敲定各個細節,補充背景知識。失真的屏幕把活生生的人抽盡血色壓縮成紙片一樣的二維圖像,陸臻恍然有種很不真實的錯覺,好像外面的世界都消失了,他也不再是自己。
陸臻在休息的間隙里莫名其妙地問起:「你覺得我怎麼樣會比較帥一點。」
對面的中年人沉默了一下,笑了:「很好,放鬆點,別太緊張,你剛才說話方式太僵硬,這樣其實不好。」
呃,陸臻哭笑不得。你們給我套上黃金甲,還要老子給你跳水袖舞,你當我是神馬?
「你要明白,你首先得是一個人,但你又不再是一個人。」對方的表情意味深長,說話有如禪語。
一夜勞碌無眠,秦若陽早上過來找陸臻一起去吃早餐,拉開窗帘,重金色的霞光里塵土上下飛揚,像是在下一場黃金雨。
陸臻剛剛洗過澡,正對著鏡子在換常服,馬漢派了專人送過來的,梁雲山的秘書連夜熨燙,全身上下沒有一個褶,衣角利落的可以戳死人。陸臻手指僵硬地扣上領口的風紀扣,就好像最後一根系帶被抽緊,他在恍惚中聽到自己全身的骨頭卡嗒一聲被鎖死,再也動彈不得。
秦若陽站在陸臻身邊看著他,眼神複雜難言,混合著欣慰、羨慕以及不多不少的嫉妒。
陸臻轉過身,站定亮相,笑著問:「帥吧?」。
秦若陽微笑:「帥呆了!」
陸臻得意地轉了轉脖子,秦若陽看到隱約的銀光閃爍,詫異地問說:「你脖子上什麼東西?」
「隊里的軍牌。」陸臻把鏈條塞得更深一些,心裡微妙地顫了顫,跟著秦若陽走出門。
陸臻從小沒擔心過自己會出不得場面,可是這一次,他卻真真正正不可控制的緊張了,跟著梁雲山上台時他甚至能在一片喧囂中聽到自己的心跳聲。這是一個小型的禮堂,主持席設在右手邊。從台上往下看,所有的人臉都變得模糊無比,好像虛幻的潮水與雲海,那種不真實的感覺再一次湧上來。
陸臻在心裡默念:我不再是一個人。
梁雲山正在使用漢語中最正規的詞語和最謹慎的句子向全世界講述四天前的那個血腥的夜晚。當然,這已經是調整過的新版本,相比起樂觀英雄主義高昂的舊版,它要悲情了很多,但英雄主義仍然是主旋律,在槍林彈雨中堅持守望,在某種意義上,似乎比高歌猛進看起來更顯英雄本色。
陸臻面無表情地用力握住自己的鋼筆,試圖控制手指的顫動,然而緊張的肌肉讓這樣的震顫更為明顯。他想起今天早上出門前,最後看的那一眼,他看見一道青松綠的人影一直停留在鏡子里,微笑著,看著他,一直看著他。
投影儀在人們背後的白幕上變幻著畫面,陸臻心底翻滾起蠢動的慾望,他知道在某一刻,畫面的一角會有夏明朗一個極為模糊的身影。陸臻參與制作了這一切,他熟悉梁雲山講稿里的每一個細節,他們曾經為用還是不用這張照片產生過一番爭論,最後的結論還是用吧,反正沒人可以通過這樣的畫像看清誰。
陸臻慢慢轉過身,用儘可能自然的方式回頭看了一眼,卻愣了。高大的白屏把照片角落裡細小的人影放大了無數倍,夏明朗就那樣靜靜的站在那裡,就在他身後。
陸臻聽見自己沉重的心跳越來越輕盈,漸漸變成一片輕羽,再也感覺不到。
你會一直都看著我的,對嗎?
你永遠都會原諒我,無論我做什麼,不做什麼,你都會信任我。
而我,也只要你這樣站在我身後,讓我明白你對我有所期待,你會看著我,會保護我……我就會努力的,盡我全部努力的不讓你失望。
梁雲山迅速地完成了他的講述,發布會進入提問環節,台下的記者們好像一下子從虛空里活過來,他們拔直脖頸無比的興奮,臉上寫滿躍躍欲試。
梁雲山剛剛說完提問開始,陸臻就被無數個問題在瞬間淹沒。
「軍官先生請問這次的行動是否代表中國政府將來打算用軍事力量管理喀蘇尼亞?」
「請問軍官先生,將來中國政府和喀國政府的關係會有怎樣的變化?」
「軍官先生請問你們為什麼要屠殺無辜的平民。」
「請問軍官先生……」
「軍官先生……」
……
很明顯,軍官先生成了所有記者追逐的目標,這太神奇了,中國居然派了一個軍人出席新聞發布會?他們瘋了嗎?神秘的,永遠沉默的中國軍方打算說點什麼?
陸臻清了清嗓子,把話筒調到適當的位置:「女士們,先生們,我希望你們能一個一個提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