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頓便飯而已,其實支撐不了太多的話題,如果不是陸臻多添了兩碗飯,其實應該結束得更早一點。似乎是已經預見到了此行將無功而返,陸臻的心情反而輕鬆了起來,回頭想想四個小時前的自己,他輕輕笑了笑,仍然覺得很是不錯,那畢竟是他青春里的一束煙花,很美麗,很閃耀。
陸臻從不是一個害怕丟臉的人,他從來只害怕自己失去生活的熱情。
這樣平和輕悅的心情從他的心底擴散出來,傳遞到臉上,他看見秦若陽肘下夾著筆記本出現在餐廳門外,陸臻下意識地揚起嘴角,送給他一個明朗如五月清風的微笑。
秦若陽很明顯地愣了一下,然後,他垂在身側的左手飛快地做出一個動作。
陸臻疑惑地眯起了眼睛。
這是一個古老的指令,確切地說這是一個開關,在十年前,當秦若陽做完這個動作,陸臻會把他的鼓錘十字相交,敲擊三次,而後,音樂起……好戲開場。
「梁大使,您看一下這個。」秦若陽神色凝重的走到梁雲山身邊,打開手中的筆記本遞了過去:「剛剛截獲的,上傳時間在一小時前。」
「嗯,好。」梁雲山禮貌地放下筷子。
幾分鐘後,梁雲山臉上的笑容就徹底消失了,他急促地對成岩說:「把它接到電視上,你們都來看看。」
這是一段非常簡陋的視頻,畫質因為放大而顯得更為模糊,可是它仍然奇蹟般地傳遞出了所有致命的訊息。黑暗中驟然起滅的槍火,倉惶奔逃的人群,刺痛耳膜的槍聲與人們凄厲的慘叫。
殘忍、暴力、混亂與殺戮……這一切的一切錯綜在一起,深刻地描繪出一個活生生的地獄。
那些模糊晃動的畫面完美的契合了人們心靈深處最濃重的驚慌,讓你相信這些所有的觸目驚心全是真實,因為它們是如此的簡陋,看不到一點點精緻的痕迹。
這段視頻並不長,卻給席上留下了長久地沉默,電視屏幕凝固著最後的鏡頭,一個看起來不到十歲的小男孩痛苦地蜷縮在骯髒的破床上,在他的頭頂側面,有一個直徑超過四厘米的恐怖傷口。
所有人都沉默著,看著陸臻。
陸臻緩慢地把碗里最後一點米飯扒到嘴裡,然後慢慢咀嚼……這種時候他需要做一些緩慢地動作來讓自己有機會可以思考。
「是真的嗎?」梁雲山嚴肅的臉上看不出一點點表情。
「是的。」陸臻咽下飯粒,把筷子平穩地放在碗沿上。
「你們怎麼可以……」尚文凱脫口而出,然後在梁雲山嚴厲的目光下囁囁住嘴。
「我可以負責任的說,這段視頻上所有的畫面都是真實的,沒有擺拍和造假的部分,」陸臻盯住梁雲山,試圖捕捉他眼底哪怕是一點點地波動,最後他爽快地放棄這種努力,直接交出答案:「但是,給我一台攝像機和一張嘴,我也可以拍出同樣的真實,說一個相反的故事。」
「你確定?」梁雲山問道。
「非常確定。」陸臻胸有成竹的模樣可以說服任何人。
梁雲山輕輕呼了一口氣,這個青年人過份銳利地目光讓他感覺到某尷尬的壓力,就像在向他炫耀說你看吧,我早就說過會這樣。他其實不必這麼直接明了的逼視他的,梁雲山心想。還是太年輕了,太想要證明自己的正確,不過,一個充滿理性又勇於相信自己的青年人,畢竟還是讓人驚喜的。
「我找兄弟分析過了,機子雖然爛,但手法很專業,肯定是內行人拍的,先放出一部分來挑挑注意力,這片子上傳還不到一個半小時,國外的視頻網站已經快推到首頁了。」秦若陽說道。
「網上封不掉了吧。」孫建勝憂心忡忡。
「國內大概可以吧。」秦若陽很淡地笑了笑,如果連美國都封不了維基揭密……
「沒用的,這次布局這麼深,我估計今天晚上的新聞就會播到,明天到後天,看他們手上有多少貨,很可能會做個專題,不搞得全世界都知道不會擺休。大家都吃飽了吧,先去忙自己的事。」梁雲山欠了欠身,然後轉過頭看向陸臻鄭重其事地說道:「你暫時先不要走,情況比我們想像的要嚴重。」
陸臻嚴肅地點點頭,心裡百感交集,不知道應該焦慮還是高興。
焦慮的是問題比他想像的更嚴重,高興的是,問題居然比他們想像的更嚴重。
接下來發生的一切就像一個精密的程序,一環接一環地引爆,一個炸點一串轟鳴,一層層推進。陸臻不得不承認梁雲山對局勢地估計其實比他更准,甚至就算是秦若陽對外媒那一系列組合拳的預測都比他更為頭頭是道。陸臻目瞪口呆地相信這些人的確是專業人士,他們每天都得面對這些,關心這些,他們確實無法不了解。
但是為什麼這些專業人士最後常常做出愚蠢的反效果,這讓陸臻非常之困惑與惆悵。可是惆悵歸惆悵,目前他什麼都插不上手,甚至連梁雲山也插不上手,他們都在焦慮地等待著同一個東西:指示。
每個男人在少年時都做過武俠小說男主角的夢,論劍華山,武林盟主,帶領著一群傻X拯救江湖於水火,多麼豪情,多少壯志。所有的男人們都喜歡大事件大場面,卻忘了男主角只有一個,傻X有千千萬。
陸臻心想我不是男主角,我是傻X,我得認這個命。
這一次的男主角是聶卓,當然,這是陸臻在塵埃落定後回頭看去才確定的,當時江湖風雲變幻,每個人都以為這會是自己的舞台。
時至今日,陸臻都不了解在那一天的北京有過一場怎樣的博弈,各方人馬次第登場,如何交峰,如何妥協。他不知道梁雲山說了哪些話,聶卓又說了哪些話,外交部是怎樣的態度,總參謀部又是怎樣的態度,這些……他都不知道,他甚至沒有像往常那樣根據一些外露的蛛絲馬跡去推理過。
人,只有當他真正站在漩渦的中心,才明白什麼叫身不由已,才明白什麼叫看不清,才明白那些隔岸觀火的頭頭是道都是狗屁。
陸臻感覺自己撲進了一團旋渦里,被一連串的人和事推著走,其實根本不能主動做什麼不做什麼,唯有竭盡所能地說出自己心裡所有的想法,一絲不苟地完成「上面」交給他的全部工作。然後等待著,無可奈何而又焦急的等待著,直到梁雲山略帶興奮而緊張地告訴他,中央決定這一次把新聞發布會的第一線放在我們這裡。
陸臻點頭說本應該如此,我們是最了解實情的人,我們是說話最具有說服力的人……
等等……我們?
陸臻震驚地瞪大了眼睛。
梁雲山微笑著點頭。
於是,在這場舉世矚目的大戲裡,陸臻別無選擇的成為了聶卓身先士卒的頭馬,從此把自己的名字與他牢牢地綁在了一起,不知道是幸甚還是禍甚。事後,當陸臻與聶卓已經足夠熟悉到可以說點真心話的時候,陸臻特地問過聶卓:當初為什麼選了他,自己到底有什麼與眾不同的才華吸引了他的信任。聶卓困惑地看著他說我還有別的選擇嗎?
陸臻很認真地想了想,發現果然,沒有了。
原來這就是命運,命運讓所有人都沒得選,當然這一切都是後話,而在當時,陸臻被這個消息震驚至無語,甚至非常不好意思的偷偷打電話給夏明朗,希望得到一點安慰。然而永恆彪悍的夏明朗隊長只用一個理直氣壯的要求,就給了他無窮的自信。
夏明朗說:穿帥一點。
陸臻忽然就感覺心定了,是啊,多大個事兒啊,不就是出席個新聞發布會么?不就是答記者問么?我又不是主持人,我只是個補充回答專業問題的專業人士啊?我何必這麼緊張?
可是,全世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