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戰爭之王 第八十五章 戰爭之王(21)

「嗯,忠俊在你們那邊,相處還可以吧?」梁雲山淡淡挑起話題。

「還不錯。」陸臻禮貌地微笑著,讓梁雲山心底的疑惑越來越重,他嘆了一口氣感慨道:「楊忠俊這孩子還是嫩了點,昨天要是老喬能盯在現場就好了,他和柯索的關係還是不錯的,比我說話要管用得多。你也知道,當時那種情況,站在柯索的立場,讓他出兵救你們,他也要算算的。可惜南面的問題太複雜,隨時都可能要出大事兒,我們的維和醫療隊也一直被人盯著,老喬現在也不敢動。」

「為什麼不把醫療隊撤回來。」陸臻說道。

「撤回來,就是向全世界說明,我們已經控制不住形勢了。」梁雲山意味深長地看向陸臻。

陸臻心領神會,再一次點頭。

梁雲山終於有些疑惑了,陸臻過分平靜的眼神讓他心裡沒了底。他猶豫了一會兒,終於把之前準備好的種種理由都暫時擱到一邊,試探著問道:「你看,光說我這邊的事兒了,你今天這麼急過來找我,是有什麼……」

「梁大使,我其實今天不是過來興師問罪的。」

「哦?」梁雲山笑得斯文而有分寸,非常官方的模樣。

陸臻試著讓嘴角帶上一些弧度,令自己看起來更加誠懇:「現在這時候,討論誰對誰錯,誰有沒有儘力都太早了一些。」

「是啊。」梁雲山微微點頭,卻更加疑惑。

「您看過國內媒體對這次營救的新聞嗎?」陸臻終於逼視梁雲山。

「早上看過一些標題。」梁雲山謹慎的。

「我希望您能仔細看一下。」

梁雲山皺起眉頭,招手請門外的保安去會議室拿報紙。

陸臻相信梁雲山必然是聰明的,否則他也不可能在喀蘇尼亞這樣的地方活下來。梁雲山飛快地瀏覽著報上的內容,神色凝重,半晌,他合上報紙看向陸臻:「你覺得有問題?」

「您不覺得這樣的報道太高調了嗎?中國的人權問題與專制偏好一向都是外媒喜歡拿來攻擊的對象。」

「你是這麼想的?」梁雲山脫口而出,眼神中充滿驚異。

「我不是來打架的。」陸臻微笑著看了一眼門外的的保安。

梁雲山失笑,有些尷尬,他伸長手拍了拍成岩的肩膀:「聽見了沒有?瞧瞧別人是什麼覺悟,人家是軍人,軍人是幹什麼的?打仗的。我們是幹什麼的,干外交的。軍人打完仗,我們這些人就得去平衡局勢,建立國際形象。可現在呢?你會打仗嗎?去跟老孫說一聲,把中午空出來我們吃個飯。」他轉頭看向陸臻:「也沒什麼好吃的,艱苦一下。」

陸臻輕輕點頭:「可是我們現在應該怎麼辦?」

陸臻根本不關心那位姓孫的參贊。

「沒關係,第一炮打這麼響,後面就不會再加碼了,就這幾天國際風向就能出來,到時候調子會再收一收,基本就差不多了。」

「就這樣?」陸臻頓時大失所望:「您明明看得出來,這種報道會招來怎樣地攻擊。」

「我會把你的意思向上面反應的。不過,小夥子,你能主動去關心和配合這一塊的工作我很感動,真的。」梁雲山常年看不出任何情緒的臉上第一次流露出些許柔軟:「我的確能看得出來,我相信還有很多人能看出來,因為我們都是有理智的人。可是你不能期待我們的整個國家都是這樣理智的人,有時候老百姓需要這樣的報道,揚我國威,列強環飼,他們已經習慣了這樣的報道。而同時,你也得承認,在部隊里像你這樣有高度視野的年青軍官真的太少了,我認識的很多人,他們從來只嫌自己得到的關注還不夠多。」

「對,我承認您說得是事情,可是,或者也有一些老百姓已經開始不習慣了,這是個資訊發達的世界。」

「或者吧,可是你讓誰首先來做這個調整呢?如果無論怎麼做都會有人不滿,那麼沿襲傳統常規是絕大部分人的選擇,你明白的。」梁雲山語調和緩,帶著欣賞與憐惜的意味。

陸臻深吸了一口氣,卻一直沒出聲,幾分鐘後,他緩緩吐出這口濁氣,輕聲道:「讓我們做點什麼!或多或少……」

梁雲山一愣,看向陸臻的眼神再度起了變化,變得有些柔軟,他笑著說:「那行,你先寫個材料,我們研究一下。」這是最老道的太平拳,四平八穩舉重若輕,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陸臻心裡發沉,彷彿有一滴冰涼的水從頭頂滑下,流過脊背。

梁雲山似乎是看出了陸臻的心思隨即語聲親切地說道:「還沒吃飯吧,我們先去吃點東西,我這一上午就喝過兩瓶水,人老了,比不上你們這些小夥子能抗。」

陸臻垂頭苦笑,卻乾淨利落地站起身,舉手投足間那種鋒利的味道逼人睫宇,讓梁雲山伸出的手又不落痕迹的收了回去。

老梁在心底嘆了口氣,從開始到現在,他努力親切努力友好,毫不吝惜自己的讚賞,就是為了化解這個年輕軍官對他的防備與抗拒,為彼此之間建立起可靠的信任感,可終究還是差了那麼一點點。不過還好,所幸這是一個有理智的年輕人,這讓老梁放心了不少。

午餐的確簡單,卻是地道的中餐,有菜有飯還有個湯,在喀蘇尼亞已經算上等美味,陸臻雖然吃得很快,心情卻越來越沉重。

很明顯,梁雲山並不關心他的憂慮,陸臻幾次試圖引導話題都沒有成功,梁雲山不落痕迹地迴避著,帶著善意的同情與某種居高臨下的憐憫,彷彿在暗示:別沮喪,別激動,小夥子,這件事太大,需要從上到上的轉變,這不是你的能力與地位足以插手的問題。

談話的重心最後鎖定在奈薩拉的局勢上,梁雲山頗有深意地建議他們儘快撤回勒多,他說柯索這個人不可不信也不可全信。陸臻知道這的確是重要地忠告,然而此時在他心裡已經空下一塊,如此悵惘,近乎迷茫。

陸臻感覺自己就像一個傻乎乎的登山者,自以為通曉了某條世人從不知道的路徑,帶著崇高的使命感,焦慮而興奮沖向心目中的高峰。才發現那條所謂正確的「道路」其實大家都懂,他並不比別人更通透一些,所以他也並不能比別人做得更多一點。很多時候你看得到通天的坦途,卻找不到腳下的路。

站在迷宮外面指點江山總是容易的,所以年青人總以為自己可以改變世界。

抬起頭看見雪頂總是清晰的,那條通向聖境的道路如此明白暢達,有時候甚至會讓你疑心前行者的能力。那什麼簡單,看起來那麼簡單的事,為什麼你們都做不到?

可是當你真正走進去,真正觸及那些洶湧的暗潮,才明白原來前進的每一步都是如此艱難。四處都是無形的屏障,透明的,沒有厚度,讓你看得到卻無法通過,這是最現實的困境,不是艱險,而是泥沼,無從下手,舉步維艱。

陸臻生平第一次,開始渴望說一不二權利與威勢,渴望大刀闊斧,肆意揮灑的空間。

沒多久,孫建勝帶了人過來陪添末席,彼此寒暄幾句,就像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過一樣,客套而又疏離。梁雲山似乎對這事更為上心,看著桌上氣氛和諧,軍政一家親,臉上終於露出了滿意的笑容。

也對,陸臻心想,國內的輿論自有中宣部去頭疼,國際上的指責自有外交部發言人去面對,說到底,干他梁雲山何事?而此時此地大使館與軍方的關係,算起來才是梁雲山正兒八經的份內事,他管得太有道理。

氣氛與話題都不可挽回的被轉移了,陸臻沮喪地發現他連這桌上的幾個人都說服不了,也引導不了。一大早乘風而來時的壯志雄心在這一刻如雲煙散去,陸臻有些感慨,他記起他來時夏明朗說的:做點什麼。

是的,做「點」什麼!

似乎從一開始,夏明朗就明白他們改變不了這個世界,只能被推著改變自己,所以他說點什麼吧,什麼都好。

陸臻心想:我其實不用回去安慰他了,可能他什麼都懂,說不定他在寫報告的時候就已經明白最後會這樣,所以他抽煙抽得一屋子煙火連天。而那篇嘔心瀝血的總結可能也並不是什麼憤怒的控訴,而只是……他夏明朗決定要做的那一「點」什麼。

還能做點什麼呢?

陸臻開始從頭審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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