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夏明朗與『祁連山』號的船長周劍平在甲板上開見面會,老周是那種非常典型的中國式老海軍,臉板得像棺材板一樣,神情嚴肅,目光堅定。陸臻聽他喊了幾句口號,思維漂移又開始琢磨起醬仔的事兒。等到他再度回神,說話的人已經換了好幾撥兒。
『祁連山』號雖然級別高,可這樣的遠洋航行也是第一次,與特種部隊合作也是第一次。初次合作總是謹慎,周劍平特別派了一位文書全權負責配合夏明朗的工作,首先領著去分配住艙。
夏明朗也發現陸臻今天走神走得厲害,下艙時緩了一下湊過去正想問,卻發現陸臻搶先一步越過他下了舷梯,夏明朗一愣,有些莫名其妙。結果還沒等他回過味兒來,陸臻的下一個選擇就結結實實地把他給鎮了。
『祁連山』號的住艙條件要比『武漢』號好得多,基本都是六人間,床鋪固定在三面牆上,各有兩層,白天可以把床架收起來,活動空間就會大很多。本來文書的建議是三位校官住一間,其他人按六人間住。夏明朗正想找理由說明為什麼陳默應該跟他的狙擊手兄弟們住一起。陸臻卻平靜地開口說:「不用了,大家都是第一次遠洋,條件艱難就別搞特殊化了,官兵都一個待遇,直接按部門分散住比較好一點。」
此言一出,夏明朗的眼珠子都差點從眼眶裡掉出來,徐知著下意識地看了看天,醬仔原本領著人往深處走,猛然站定了回過頭去,直愣愣地看著他。
陸臻躲開所有詫異的目光,把馮啟泰還有另一位老信息員郝小順拉過來擋在身前:「這是我們組的,剛好,狙擊組再補充三個過來,就是一間了。」
徐知著撓了撓腦袋站到陸臻身邊去。
文書呵呵笑著說:「行行,沒問題,這個你們自己安排。」他清點好人數,把鑰匙交給夏明朗,領著水鬼們往走廊深處去。夏明朗強壓著火氣分配好房間,拍了拍陸臻的後背,示意他跟自己走。
陸臻知道夏明朗得發飈,所以走到僻靜處搶先開口:「姜清可能看出來我是GAY了。」
夏明朗把煙拿到手裡正要抽,張大嘴愣了半天,他扯起嘴角笑著說:「需要我幫你滅口嗎?」
陸臻忍不住也笑了,總是這樣,天塌的大事放到夏明朗跟前好像也都只是一句玩笑話,可是再細想想又能怎麼樣呢?知道就知道了唄,還能怎麼樣,總不能殺人滅口。
陸臻指了指夏明朗手上的煙:「收起來吧,甲板上不讓抽煙,影響不好。」
「是啊。」夏明朗嘆氣,他把香煙在唇上聞了聞,又放了回去。
「我不知道是哪裡出了問題,可能是我們最近太放肆了,自己不覺得,反正……現在這麼多人擠在一個船上,避避嫌也是應該的。」
夏明朗用一種如狼似虎的眼神盯著陸臻的下三路看,誇張地掰著手指算日子,陸臻又好氣,又想笑,到頭來沒忍住,在他屁股上踹了一腳,夏明朗也沒躲,拍拍屁股罵道:「媽的,殘害領導。」
陸臻卻因為這個超常的舉動轉頭觀察了一下四方。
夏明朗招了招手說:「你他媽過來!傻不拉嘰的,就你現在這德行,明天全船都得覺著你有問題。」
陸臻苦下臉,其實道理誰都知道,可事到臨頭,卻不是人人都有夏明朗這麼厚的臉皮,如此精深的心理承受力。
夏明朗嘆了口氣:「得你先滾吧,這表情,就跟我要強暴你一樣。」
陸臻垂頭喪氣地走了,內心哀嚎不已。
就這樣,因為一個不自然的起點,讓捲入其中的所有人都開始變得不自然。開船的第一周是近海適應期,各式各樣的演練不斷,麒麟與水鬼們需要無縫配合,而姜清是水鬼們的頭兒,陸臻想躲都躲不及,幾乎成天泡在一起,時時刻刻與醬仔面對面。偏偏那小子一見他就失措,欲言又止心慌不安的樣子讓人看著就心驚膽戰的不知道出了什麼事。
陸臻從期期艾艾到仰天長嘆,得……日子還得過,關係還得處,對方靠不住,那就只能靠自己。真不明白那小子主動跑上門來出櫃,回頭甩他這麼一臉子,這他媽到底神馬意思。剛好,那天『祁連山』號上的一個直升機駕駛員過來溝通明天的配合演練,陸臻倍兒誇張地看著他的名牌說:「哎呀,剛剛注意到,你叫張夜啊!」
他聲音響,整個特種作戰艙室里的人都抬起了頭。
「是啊,怎麼了?」張夜有些莫名其妙的。
「我以前小學一個同學叫金昌。」陸臻笑眯眯的。
張夜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笑嘻嘻地問道:「男的女的,給兄弟介紹一下。」
「男的。」陸臻鎮定地說。
「哦,那沒關係,咱沒有金昌,咱有祁連山。」張夜裝腔作勢地打開手臂,卻聽到陸臻問道:「你知道張掖的反義詞是什麼嗎?」
「張夜的反義詞?……李白?」
「不,」陸臻搖了搖頭,一字一頓地說道:「是斷臂!」
醬仔正在喝水,『噗』的一聲噴了出來,夏明朗一路狐疑到此,終於聽出味兒來了。
「怎麼可能?」張夜嚷嚷起來。
「因為『張中華之掖、斷匈奴之臂』,張掖郡得名於此。」陸臻得意洋洋地。
張夜無言以對,嘴角抽搐了半天,陸臻拍他的肩膀笑道:「所以啊,兄弟,找個男人也不錯的,別枉擔了這虛名。」
可憐的小伙這才知道被耍了,抱拳討饒,落荒而逃。
陸臻轉過身,發現醬仔正出神地望著他,見他看過來,又把頭低下去。陸臻翻了翻時間表說:「哎呀,剛好巡個崗,誰出個義務役,陪我出去聊個天?」
在船上生活各式各樣的值更多如牛毛,特種作戰分隊負責整個艦船的防務工作,前後甲板上上下下分片值勤。雖然誰都不相信在近海能發生點兒什麼,可是應該值的更還是要值,應該巡的崗還是得巡。陸臻這一句話說出去,陳默沒抬頭,夏明朗不吭氣,醬仔終於承受不了這種沉默的壓力抬頭看過來,陸臻勾勾手指說:「得勒,就你了,陪爺走一圈去。」
巡崗其實就是抽檢船上的值更情況,前後上下看一圈,看有沒有脫崗亂跑不到位的。陸臻一路查到後甲板,彷彿不經意的問道:「你那個朋友現在怎麼樣了?」其實這話問了也白問,海上沒有手機信號,衛星電話一周才能打一次,醬仔這會兒等於是與世隔絕,啥消息都不會有。
果然,醬仔悶悶地說:「不知道,應該已經送回國了吧。」
陸臻一邊走,東拉西扯的慢慢把話題深入進去,當年怎麼出櫃的怎麼鬧翻的怎麼送出國的……等等等等。陸臻第一次發現那個平素看起來有點木訥的黑小子心裡藏了那麼多話,好像竹筒倒豆子那樣嘩啦啦地倒出來,信息量很大,卻並不繁瑣,帶軍人式的簡潔,眉峰皺得很緊,有種悲涼的憤怒。
「他……」陸臻試探地,「有沒有男朋友?」
醬仔飛快地看了他一眼,低頭說道:「有過,後來分了。可能是壓力太大吧,在一起會吵,分了反而好。」
那就是了。陸臻在心裡嘆息,大約這就是真相了。陸臻一直以為醬仔會問點什麼,可是到頭來他一句都沒問,甚至細想起來,他也沒有一個字牽涉到他自己。
不承認不否認,不問不說……似乎在生活中所有的同志都不約而同地遵循著這樣的原則,彷彿心照不宣的默契。陸臻終於確定這只是一次意外,某個不堪重負的男人一次走投無路地傾述,而他卻如臨大敵,緊張得把自己和夏明朗的生活節奏都打亂。
是否必要?
做賊心虛?不大氣、不理智、不聰明?
不……這只是他們天生的弱勢,有如原罪。
陸臻不無自嘲地看向遠方,天大地大,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偏生沒有你光明正大的容身之所,又能怎麼辦?不過是承受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