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下行動有很多的要領,深並不是唯一的技術指標,水下活動的靈巧與準確性才是更重要的。但是自由深潛在柳三變看來還有一個其它訓練無法比擬的優勢,那就是訓練水感。
因為那是最直接最純粹的親近,人與海,全然沒入,直接面對。沒有什麼比獨自沒入幾十米深的深海更能體會大海的本質:無法呼吸,隔絕氧氣,陸地的穩定與空氣的輕盈都不復存在,身體被海水沉重的包裹,方向失去意義,上下前後左右都是她……最徹底的海洋。當你可以從容擁抱自由深潛,那什麼爬魚雷管彈射入水等等……簡直就像睡覺那麼舒服安穩。
柳三變口中的水感在陸臻聽來簡直像一個哲學命題,畏懼與親近,拘束與超脫,征服與馴從……這樣的觀點聞所未聞,讓他感覺新奇而有趣。柳三變的理論不同於他曾經遇到過的任何一位潛水教官,無法在任何潛水守則上查找,可是陸臻卻真心相信這是柳三變所能教給他的最寶貴的東西。
即使是天才級的玩家,自由潛水從20米突破到80米,也需要一兩年的時間。可是陸臻與夏明朗卻沒那麼多的功夫循序漸進,好在此時麒麟與水鬼們已經可以彼此信服,合作流暢,訓練科目的安排變得更加靈活高效。都是職業軍人,知道什麼是自己需要的,只要引導工作做得好,就不必花太多精力去監督。
30米、35米、40米……柳三變在陸臻的要求下不斷下調深度,然後堅定地把深度固定在45米。因為當下潛深度超過60米時,巨大的水壓會讓身體里的氮氣溶解到血液里,這時候身體會出現「氮氣麻醉」,整個神經和精神狀態都會變得像喝醉了酒那樣恍惚。
熱帶海洋的太陽燦爛迷人,陸臻興緻勃勃地坐在船尾拉著柳三變討論,金黃色的陽光鍍滿他的全身。
萬勝梅託人送進來的葯很有效,陸臻身上的紅腫已經消褪,大面積的脫皮被藥油軟化,可以很安全的撕下來,不再乾澀破損。但是黑了,從來都曬不黑的孩子被曬出了橄欖色,在陽光下新生的皮膚閃出緊繃繃的光澤。
夏明朗靠在陸臻背上,專註地精雕一條柳三變剛剛捉到的老鼠斑,把魚骨都拆盡,魚肉削成薄片,完美的刀法讓開船的小馬嘆為觀止,差點偏離了航向。
在那一刻,陸臻深愛這海洋,以為她是最溫柔的美好。
新鮮的老鼠斑魚肉沒有一點腥味,只放兩滴醬油染味,灑上現擠的海南青金桔汁,鮮甜綿軟。
「浪費了,應該清蒸的。」柳三變很惋惜,老鼠斑就是皮上那層膠質值錢,被夏明朗這麼一拆,啥也不剩下了。
「就這麼一條,回去怎麼分?」夏明朗仔細的用淡水把潛水刀擦乾淨,收回到刀鞘里。
「上屜清蒸,不能先放鹽,要不然皮會幹,蒸透了皮開肉嫩,把鹽水連滾油一起淋上去……」柳三變舔舔唇,露出神往之色。
「三哥常吃么?」陸臻也饞了。
「沒!吃不起,這魚要買的話五、六百塊錢一斤吶,平時見你嫂子能湊和著蒸條青衣就挺好了。」柳三變留戀的撫摸著老鼠斑的魚皮:「見鬼了,難得遇上兩次阿梅從來不在,凈便宜外人。」
陸臻很開心,轉頭看看夏明朗,傻呼呼地笑。
「跟你商量個事兒!」柳三變笑眯眯的用手肘撞陸臻的腰:「你那窩蘇眉……」
「你想也甭想!」陸臻瞬間變臉。
陸臻有一小群蘇眉魚,第一天下水就人來瘋的跟他打招呼,轉著360度好奇的大眼睛,用厚實的魚唇親吻他的手指,把陸臻樂得不知道怎麼辦才好,對這群漂亮的珊瑚魚寵愛有加,每天都從廚房偷小螃蟹帶下去喂它們。
柳三變常常跟在陸臻身後兩眼放光地指著這條「說」值八百,指著那條「說」三千八,被陸臻一巴掌呼開,堅定不移地擋住:我滴,都是我滴!!!
他花了一天時間研究每一條魚身上的花紋,跟隨它們回自己珊瑚叢的家,甚至給它們都起了不同的名字,隨時清點警惕,防著柳三變偷偷順走一條。
柳三變耷拉下腦袋,扯了扯夏明朗。
夏明朗笑道:「老子當年宰了一條國家二級的蛇,讓他訓了三年,你那魚是國際瀕危級別,你估摸著他能訓你幾年。」
柳三變仰天長嘆,罷了罷了,本想帶一條蘇眉回旅部哄老婆,沒想到遇上了動物保護主義者。
為期一個半月的海訓已經進入尾聲,接下來是回到旅部基地的聯合演習與選拔考核,考核結束正式成軍之後還有上艦訓練以及與潛艇部隊配合的蛙人特訓。柳三變常常嫉妒地感慨,不就是護個航嘛,搞那麼多花樣幹嘛,明明就是來佔用資源趁機偷師的。
夏明朗嘿嘿一笑,不服么?不服我回雲南等你,歡迎隨時來偷師。
因為快走了,機會一失就不再回來,陸臻見天地纏著柳三變要求感受60米深海的寧靜。柳三變明白那種上癮的感覺,被束縛的痛苦與超越的快感融合在一起,危險卻誘人。尤其是對於像他與陸臻這種人來說,越是往下,內心會越平靜,周圍一切的干擾都不存在,只有自己,那是非凡的體驗,彷彿宗教般的神聖感。
柳三變很猶豫,他喜歡陸臻,樂意完成朋友的心愿,可似乎又太快了一些。柳三變本想堅持真理,無奈陸臻纏功驚人,除了蘇眉沒得商量,別的一切好商量,柳三變被纏得沒辦法,終於在最後關頭鬆了口。
柳三變神色猶豫地看著偏西的日頭:「我們試一下,你別勉強,天黑了就回家。」
陸臻歡呼雀躍。
「你想試嗎?」柳三變看向夏明朗。
夏明朗誇張地嘆了口氣說:「老胳膊老腿了,就不跟你們後生仔一起瘋了。」
柳三變失笑,不過,少了一個冒險者保護工作要輕鬆得多,他很感謝夏明朗幫他省這個事兒。陸臻早就帶著水肺下到過60米的深度,感覺身體上的負荷足可承受,所以信心十足地做著水面準備,凝神靜氣收斂心神,開始做稍淺層的試潛。
一次,又一次的往下,以不強迫自己為準,陸臻看著深度繩上的數字逐漸增加,慢慢接近自己從未探索過的程度。這是一場獨自的舞蹈,大腦與內心的對話,細微地感覺自己身體的每一點反應,屏除雜念。
在西方,紅艷驚人的碩大落日漸漸融入海水,海面上跳躍金紅色的火焰,將萬頃碧波燃燒成一片輝煌的火海。柳三變向不遠處的小馬揮手,示意他再等等,然後向夏明朗點點頭,把手放在他肩頭:「沒事的。」
夏明朗挑了挑眉毛。
再一次下潛,柳三變在水下20米的深度做巡遊保護,上浮時最後10米最危險,壓力減半,肺部體積會在短時間內擴張兩倍,對身體的承受力是很大的考驗。
夏明朗將臉埋在水下,他看見陸臻從海洋的深處撞入他的視野,披著一身透明的泡沫衝出水面。他張大嘴大口呼吸,貪婪的收進氧氣,彷彿無意識地握住夏明朗的手,分開他的五指緊緊交扣。
「怎麼樣?」柳三變探出頭。
「還差一點!」陸臻豎起食指:「下一次,下一次一定可以。」
「別太勉強。」
「下一次,就一次!」陸臻固執而認真地看著他。
柳三變轉身向小馬高喊:「最後一次。」
陸臻開心地笑起來,仰面躺倒,漂浮在海面上休息,調整呼吸積蓄體力。夏明朗揉一揉陸臻的濕發,剋制而有分寸地讓他枕到自己肩膀上。
「送我一程吧!」陸臻睜大眼睛頑皮地看著他。
天色昏暗迷離,太陽已經整個兒地沉入了海平面,瑰麗的海水漸漸泛出沉重的青銅色,夏明朗安靜地看著他,慢慢露出一個笑容。
很多年以後,陸臻仍然會想起這個笑容,後悔或者慶幸,心情複雜難言,他已經無力去分辨;而唯一明晰的只有……在這個笑容里,包含著這個男人所能給他的最大的寵愛與縱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