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三變頗為躊躇的:「阿梅,有事兒你開口,我能幫一定幫,可是……」
「柳三。」萬勝梅有些難過的:「我不是要你幫我,我今天不是想為自己要什麼,我不是說出任務一定要讓你們把我帶上,我不合適,我知道。可是秦月和筱桐不一樣,她們倆也是你帶出來的,千載難逢的好苗子。以前素質不如別人,我們不說什麼,也不敢提要求,可是現在……我不要求別的,我就希望能給她們一個公平競爭的機會,別因為她們是女人就看不見她們。她們不比別的男兵差,我希望你們能看見。今天,我本來想親自過來一趟,會一會方進同志,不管是贏是輸,我比出風格比出水平,我本來以為他能看得出來,我想帶來的是什麼。可是他連看都沒看我,他只是指著我,你是個女人……對,這種話我聽得多了,有人問萬勝梅你為什麼還沒習慣,可是,我為什麼要習慣,我就是不習慣!」
「對!說得好,憑經驗給人貼標籤,戴著有色眼鏡看人最無知。阿梅姐,我支持你不習慣!」陸臻忽然激動起來,神色間有異乎尋常的慷慨嚴肅。
夏明朗不動聲色的握住陸臻的手,用力收緊又輕輕放開,在他手背上親昵地拍了拍。
「你想帶給我們什麼?」夏明朗沉著地問。
萬勝梅一揚手,峨嵋刺的確神出鬼沒,夏明朗根本沒看清什麼,只是條件反射的往後仰,刺尖停在離開他心臟三寸遠的地方。
「如果你現在在水裡,腳蹼作用力很慢,你靠什麼躲過這一下?」
夏明朗的眼睛亮了。
「不過這東西很難學,對手腕和手指的要求非常高,技巧性也強,三變他練了有些日子了,也不行。我本來以為方進對這個會有興趣。」萬勝梅慢慢收手,有些沮喪。
「方進當然會對這個有興趣,不過你的方式出了問題,你不用暗示他,也不用刻意證明什麼,你只需要把這玩意兒放到他面前去,說你要不要學?他就會哭著喊著求你教他。」夏明朗笑眯眯的。
萬勝梅微微發怔,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這東西我先拿走,下次讓方進還給你,你到時候給我個面子,別跟小孩兒較真。」夏明朗站起身,極自然的從萬勝梅手裡把那支峨嵋刺拿過來:「另外,萬上尉。我跟你不熟,認識也就三分鐘,我叫你一聲妹子你也別嫌棄。我知道你們過得不易,再不硬著點兒,誰都當你們是柿子。可勢要足,但不能用盡,不留餘地,坑得是自己。至於你剛剛說的那件事,在我這裡,一點問題沒有,我夏明朗什麼兵都帶過,就是沒帶過女人,但是只要你敢來,我就敢收,至於成不成,都是自己的本事。」
柳三變目露驚訝,拚命使眼色,夏明朗只當看不見,自顧自說下去:「你信得過我,就跟著柳三叫我一聲大哥。我不管你們是男是女,都是我的戰友,咱們一塊紅旗下,保一方國土。」
萬勝梅凝立很久,最後把另外一柄峨嵋刺也解下來遞給夏明朗。
陸臻發現在任何時候,夏明朗都有憑三句話就讓人肝腦塗地的本事,這是一種妖術,不可言傳。
柳三變一直沉默,目光深長,一聲不吭的把他們送出來,卻一直跟到很遠。夏明朗指著自己的營房說到了,柳三變長嘆了一口氣說:「你為什麼要哄她。」
「我沒哄她。」夏明朗一派坦然。
「你明知道上面不會同意的,帶上兩個女兵,多麻煩,怎麼處理……萬一,再出點什麼意外……」柳三變壓抑地握起拳:「上面,旅部那些人,政治部……他們不會考慮阿梅想的那些東西的,他們只會想這麼干有什麼好處,有什麼宣傳價值,有什麼後果。如果放幾個女醫療兵就可以解決所有問題,為什麼還要冒險讓男女行動隊員混編?你不可能要求上面那些肩上掛金星的人在辦事兒的時候還考慮……一個女軍人的心情。」
「你好像很不想帶上她們。」陸臻詫異。
「不!我只是不想再看她失望,所以別給她那些虛幻的希望。」柳三變眨了眨眼睛,像是要把某種過分激烈情緒逼回去:「你不明白她有多看重這件事,你就那麼答應了她,她會有多認真。是,她辦事不夠漂亮,總是很拚命好像很難看。可是,你有沒有想過,有些東西不起眼,卻是她花大力氣賺來的。我們卻還要笑話她,就為了這仨瓜倆棗的豁出臉。這不公平……」
「我沒有!」夏明朗說道:「我也沒笑過你。」
柳三變怔住,迷濛而驚訝的。
夏明朗攬住柳三變的脖子:「還是那句話,信我,就叫我一聲大哥。兄弟我比你運氣好,進了個更好的地方,但我自問幹得還可以,沒什麼辱沒的。可我也不是那種混蛋小皇帝,自己吃得飽飽的,就笑你們為什麼不吃肉。我不管到最後走的是誰,但是,你的人,你老婆的人,我的人,老子一視同仁!」
柳三變不好意思地笑了,一拳砸在夏明朗胸口:「娘的,真想跟你混吶!」
「有興趣來麒麟嗎?」夏明朗哈哈大笑。
回去的時候所有人都睡了,夏明朗與陸臻簡單洗漱了一下,抱毯子擠進了大通鋪的角落裡。
夜色已深,月亮落下西邊山頭,星光繁盛,明艷欲滴,彷彿觸手可及。陸臻睡不著,翻身側卧,看到窗外的星光勾勒出夏明朗側臉的輪廓,他最初的心動與最終的情定。
「其實我能理解阿梅姐。」陸臻輕聲道。
夏明朗閉目微笑:「新鮮了,這世上還有什麼您不能理解的?」
「不是那種理解,是更深的,因為從某種意義上,我也像她那樣經歷過……」
夏明朗睜開眼,轉頭看向他。
「我也被人貼過標籤,被歧視……所以,有時候我會欣賞那些頭破血流的人,他們不聰明,可是他們有勇氣,他們敢去挑戰不可能,他們捨得讓自己不習慣。以前藍田喜歡說,超越他們,讓他們不重要。我感覺阿梅姐也是這種人,努力爭取,證明自己。他們不聰明,可是他們有勇氣。我們這個世界,有太多聰明,太少的勇氣。」
陸臻有時候覺得向夏明朗傾述是一件太容易的事,他就那麼看著你,一聲不吭,目似星光。好像他什麼都懂,但是他從不解釋。他不試圖說服你相信,也不嘗試鼓勵你,他不說加油,也不說你別這樣,陸臻相信自己會沉醉在這雙眼睛裡。
「我曾經也憤怒過,」陸臻慢慢的說下去,「然後開始習慣,慢慢承認我改變不了這個世界,開始學習說謊、隱藏真相,我告訴自己這是生活的智慧,因為我想要爭取的比這個更重要,可是我知道這是一種懦弱,但是我沒有辦法。因為我不想被劃歸另冊,他們的目光越過你,只看到你頭上的標籤,那種感覺非常無力。連憤怒的餘地都沒有,他們會不耐煩,說你真矯情,憤憤不平的樣子真難看,我最怕聽見這個……」
夏明朗抬起手,寬厚的手掌撫過陸臻略長的頭髮,手指留戀地划過精緻漂亮的耳廓。他用額頭抵著他的額頭,輕笑著用氣聲說:「我也很懦弱,我們都一樣,我陪你。」
陸臻凝定了目光,然後強迫自己閉上眼,直到夏明朗呼吸平穩地枕在他肩上沉沉睡去。他這一生聽過很多善意的安慰,聽過很多隔岸觀火的鼓勵,只有這個人,跳下來,與他站在一起,沒有抱怨沒有沮喪。
他說:我陪你。
當我對你的痛苦無能為力,對這個世界的現狀無能為力的時候……
我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