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兵天血地 番外 國慶日(下)

標準太平洋時間,9月30日,18點42分,洛杉磯。

藍田坐在許智強家的沙發上,饒有興趣地看著小許的兒子許國棟難得嚴肅的小模樣,這是個七歲的小男生,非常好動貓嫌狗不愛,剛剛還在家裡翻江倒海,讓祁紅尷尬不已。可是剛剛電視換到中文台,他忽然就不動了。許智強好奇張望了一眼,驚呼:天哪,今天是國慶啊!

在國外沒有那種萬眾期待的氣氛,許智強一直記得10月1日是國慶,卻不知道原來今天已經是了。他這一吼,所有人都圍到了電視機旁,祁紅把飯菜在茶几上擺了一圈。

很是和樂融融的樣子,讓藍田有些感慨。

很好,這才像是個過國慶的氣氛,他開始慶幸今天晚上沒有答應霍德華去吃牛排。

他忽然想起十年前的那個國慶,也是大慶,也有華麗的閱兵,那時陸臻的導師去國防大學出差,帶了他一起過去。那孩子興奮地打電話向他炫耀,一時衝動,買了30號的紅眼航班從上海直飛去北京。

很難形容那種感覺,一瞬間的狂熱感,只有年輕才會有的狂熱感,當時太晚了根本買不到火車票,從學校打了車去虹橋。從櫃檯上售出的票只有半夜,到北京已是凌晨,陸臻在接機口等他,空蕩蕩的大廳里好像只有他一個人,安靜地靠在一根柱子上睡覺。

藍田至今都不能理解自己當時怎麼會如此瘋狂,可是他仍然慶幸,人生總得有那麼一兩個時刻放肆一回,這是寶貴的記憶。可是天亮了進城後才知道原來不是呆在北京就能上天安門廣場跟著看閱兵的,他們坐在計程車里聽著那位侃叔亂侃,信誓旦旦地把他們放在某個陌生的路口,據說呆在這裡就能看到退走時的坦克。

藍田很有些懷疑,然而陸臻很興奮,抱著肩在金秋涼寒的北京街頭跳來跳去。藍田從上海過去身上只有一件薄薄的襯衫,陸臻脫了外套給他穿,不一會兒自己也凍得受不了,又再穿回去,來來回回好幾次,到最後兩個人居然沒感冒也是奇事。藍田認真回憶當時的情景,可是腦海中只有空蕩蕩的北京、空蕩蕩的街與頭頂白楊樹葉嘩嘩的聲響。他記得自己當時一直在猶豫,猶豫應該用怎樣的理由來擁抱陸臻,與他分享同一件外套,這其實是最順理成章的思路,可是直到太陽升起,他都沒能想好。

路邊的人漸漸多起來,淹沒整個街口,陸臻拉著他佔據有利地形,藍田終於相信在這裡可以看到些什麼。

人群中有人帶了收音機,國歌聲就那樣響起……

——

北京時間,10月1日,10點00分。

夏明朗聽到不遠處傳來國歌聲,身體不自覺地轉向,看著聲音傳來的方向。他心想,小子,你現在離國旗比我近,忽然又想,近也沒用,他現在什麼都聽不見。

方進小聲地跟著熟悉的旋律哼唱,陳默眼角的餘光掃過他,平直的嘴角柔和了些許;衛立煌不自覺地握緊手中的槍,心潮起伏;徐知著眯起眼睛看瞄準鏡外的世界,像是在看心愛的戀人。

電流在流轉,一瞬間傳遞到這世界的每一個角落。

苗苑淚流滿面地坐在沙發上,看著升旗手最後的那記揚臂,鮮艷的紅旗冉冉升起,眼淚流進嘴角時才驚覺怎麼哭了。好帥好感動,不是一般的帥與一般的感動,那心情複雜極了,她形容不來,沉甸甸地壓在心裡,卻只覺得溫暖。

蘇嘉樹打著節拍大聲歌唱,加油棒在他手上嘩嘩的響,蘇會賢偏著頭掩面,很想假裝不認識他,卻聽到嘉樹沖著法國小男生吼:「看,看……這是我們的軍人,我們的……哈哈!你不懂,你們都是僱傭軍。」微笑,不自覺的微笑爬到她臉上。

嚴正集合麒麟所有不值班的隊員在禮堂集合,一行行英武的士兵肅立著敬禮,眼前的大屏幕上,鮮紅的國旗在桿頂定格。

藍田猛地鬆了一口氣,詫異地發現自己剛才居然呼吸困難。

萬眾期待的閱兵式正式開始,陳默聽著耳機里的提示判斷閱兵車經過自己管區的時間,眼前只剩下純粹的單色;徐知著感覺到自己的肌肉繃緊,他略略垂下左眼往下一瞥,浮光掠影的瞬間,只看到模糊的黑色車影。

事隔多年之後,他們各自與人說起這次閱兵,一個被扼腕,一個自己很扼腕。

夏明朗被淹沒在人海中,那樣的狂潮,與無數人擦身而邊,他心懷警惕卻仍然被歡樂所感染,臉上揚起笑意。

而陸臻卻沉浸在電波與圖形的世界裡,外面的盛典彷彿與他無關,那樣的群情激昂那樣的滿心歡喜都像是隔了時空的存在。這是他參與最深,卻也最最虛假的一次國慶。他忙碌、他尋覓、他等待……然而沒有人知道他的存在,連他自己亦沒有真實的觸感,所有的紛煩都好似一場演習。

他只能用時間表感知外面的世界:分列式,嗯……特種部隊已經走過去了……

在遙遠的異國的屏幕上,藍田看到海軍陸戰隊踏著整齊的方陣走過,心中有些微的恍惚,彷彿能從那片海藍色的迷彩中看到那張熟悉的臉,驕傲而明亮地微笑著,有奪目耀眼的光彩,他曾經深愛過的男孩。

然而最後他還是離開了他,儘管彼此都留戀。

因為那個孩子有著太過豐盛的靈魂,卻渴望被引領被覆蓋,如此矛盾,讓他像一個迷幻那麼動人。可是那種豐盛讓他沒有了缺失感,他總是可以失去任何人,因為他的生命不必依賴任何人就可以獨自完整。

於是,當陸臻決定離去時,藍田沒有試圖挽留,只因為他也沒有寂寞感。

因為他們都是太忙碌太有野心的人,活在這個世界上,更渴望能留下一些真正的痕迹。

蘇嘉樹如數家珍地報著各種導彈的型號與參數。蘇會賢由衷感覺到她哥真是個奇才,天上地下居然沒有他不知道的。蕭然臉上維持著禮貌的微笑,眼神有些複雜,不算舒服亦不是憤然,不算羨慕亦不是淡然。楊永寧則在抱怨領導人的鏡頭太多而軍人的特寫太少,她感慨說回家應該換個當兵的男朋友。

蘇會賢說我謹代表中央軍委請求你放過咱們的子弟兵。楊永寧看著她笑得嫵媚,她說那我代表總政治部請求你好好安慰咱們的子弟兵。蘇會賢爽快地點頭說好……

那時年輕,不知道冥冥之中,有誰在接收著你的承諾。

法國小男生窘迫地看著這三個中國人肆無忌憚地說著中文在法國的凌晨三點狂歡。

嗯,這房間的空氣里滿是狂歡的氣息。

蘇嘉樹給他全球各地的朋友打電話,他說快點快點,咱媽六十大壽,喊你們來家吃飯,那場面那陣仗,沒見過吧……氣派!某個蒙城的小子不開眼,結結巴巴地說:「啊中國,對了,我們這裡最近來了個中國的和尚。」蘇嘉樹連眉角都沒動,輕淡地說:「哦,他哪,怎麼連你們那塊小地方也去,淪落了淪落了,得,隨他吧,都忙著看閱兵呢,沒空理他。」

楊永寧若有所思地敲了敲桌子,輕聲說:「國家還是強一點好。」

蕭然終於忍不住轉頭看向她,楊永寧微笑,像一隻毛羽輕軟的貓,呵氣如蘭似的輕聲道:「過來一起要不要?」

蕭然登時笑了,笑得很有分寸而文質彬彬,他說:「中國人有句老話:兒不嫌母醜。而且……你看,我並不欣賞這個,太形式化了,太生硬。」

「可是我喜歡。」蘇嘉樹揚眉而笑,全然是逼視的目光:「土是土了點,但是夠威,反正咱中國人好熱鬧,你看去年我家老頭子做壽還擺80桌呢,這就是個氣派,震死那幫土包子老外。改明兒咱們去跟人談生意都能站得更直點兒。」他抽出名片遞給蕭然:「蘇嘉樹,進出口食品貿易,有生意請多照顧,一起發財,別便宜老外。」

蕭然失笑,雙手接過去,又遞迴一張,說一定一定。

「有麻煩也可以找我,能幫的盡量幫。」蘇嘉樹低頭一掃,把名片收進夾子里。

蕭然愕然,抬頭看著那雙過分漂亮的含笑的眼睛實在辨不出真假,只能笑著說,客氣了。

蘇嘉樹忽然抬手指向屏幕,說:「看到沒,核武器出來了。」

他轉過眼溫柔含情地看著法國小男生,用法語說得婉轉:「你看,我們的核導彈,很帥吧!我很不喜歡你們現在的總統,原來那個多好。」

又來了,太幼稚了……蘇會賢聞言痛苦地捂住臉,可憐的男孩子驚愕地傻愣著,半響終於悶出一句:「我不是投的薩科奇的票。」

蘇嘉樹一愣,轉而大笑,眉目間有輕狂的意氣,清峻逼人。在他身後,電視屏幕上走過更為宏大驚人的群眾方陣,有極繽紛的色彩,連綿不絕……

如果目光也有力量,如果目光真的會有壓力,那個時刻那片巨大的廣場大約也無法承受,那是鋼筋與水泥無力撐起的一種沉重,因為同一時間有太多人懷著太多複雜的情懷在看著它……那些視線凝聚在一起,讓人戰慄心悸。

——

標準太平洋時間,10月1日,6點16分,洛杉磯

藍田坐在床上看晚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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