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對於這些與世隔絕的孤村來說,斷電斷交通這本身並不太可怕,反正門前有井家裡有糧,實在要是木柴不夠用,大不了砍了院子里的樹,他們都是過慣了苦日子的人,像這樣的生活,撐上一個月都不會出什麼大事。
而最可怕是那種恐慌感,被拋棄被遺忘,沒有希望沒有指望的恐慌,沒人過來同他們說一句:不要怕!
也沒人告訴他們外面的情況如何了,這樣的生活還要過多久,人其實都挺能撐的,只要還有希望。絕望會帶來恐慌,而這種恐慌會讓人做傻事,根據這幾天陸臻手上匯總的資料顯示,大部分的傷亡都是自救不力造成的,有些人盲目的進山,有些村子沒有把人員集中,致使一些孤老在家裡被凍死都沒有人發現,等等。
而更要命的,馬上就要過年了,幾千年來合家團圓的日子,每一個村莊都在等待著候鳥歸巢,老人等待兒子,妻子盼望丈夫,子女期待著父母。然而就在這最焦慮的時刻,上天降了把冰刀,把一切的想念都切斷,內外不通,不知道外面怎麼樣了,不知道盼了一年的候鳥已經飛到了哪裡,思念的力量,有時候很折磨。
陸臻的骨子裡有文藝小青年的調調,外面再練得鋼筋鐵骨也沒用,遇上這種事仍然心潮起伏不已。
他還在感慨著,屋子的女主人卻從灶上給他們端來了兩個大海碗,白米飯,紅辣椒炒的土豆片,還有幾片臘肉,熱騰騰的白氣撲面而來,香得只差沒把鼻子勾掉下來,阿泰頓時眼睛就直了。
「吃……吃……」那個看起來50多歲的中年婦女,說著蹩腳的普通話,大概是生怕他們聽不懂,用手做出扒飯的姿式。
陸臻眼眸深處放著綠油油的光,尚堅貞不屈地死撐:「不不……這個不行,我們按規定不能吃你們的飯。」
「吃……吃啊……沒,沒,好的……」大嬸一看陸臻不要,頓時急了,眼角的紋路都皺起來,想了想,忽然又把碗收回去。陸臻還以為這就算完事了,誰知一個轉身又端了回來,蒸臘肉翻了個倍,厚厚地鋪了一層。
敢情……陸臻黑線,她難道以為自己是嫌棄她家菜不好?
「吃……吃……好吃……」這會兒大嬸推得異常堅定。
「大媽,我們隊里有規定不能吃您家的飯。」可憐的的阿泰一邊努力深呼吸,一邊咽著唾沫,一邊抵抗胃裡的饞蟲。
娘唷,他都兩天三夜沒進熱食了,就著凄風苦雨地啃高蛋白壓縮餅乾,這種時候讓他看到熱白飯,這……這……這不是誘人犯罪嗎!
只可憐雙方可供交流的辭彙實在不多,那位大嬸明顯沒有理解阿泰在說什麼,倒是急切地挑起一片臘肉:「好吃,好吃……」
陸臻見大嬸身後吊著一個約摸七、八歲的小姑娘,細黃的頭髮綁著整齊的辮子,黑葡萄似的大眼睛水汪汪地盯著筷子上那片肉,有點無奈地嘆了口氣,把面前的東西收拾了一下,笑道:「算了阿泰,吃吧!」
「呃?真的啊!組長,這可違規啊!」
「你會出賣我嗎?」陸臻一本正經地盯著阿泰:「這飯咱吃了,就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所以……」
「噢!」阿泰歡呼一聲,馬上去端飯碗。
大嬸還在犯愁,想不到這兩個當兵的嘰哩咕嚕廢話幾句,居然又同意吃了,頓時笑逐顏開,眼角的皺紋全散了,像朵花似的,又忙著去張羅自己和孫女的飯食去了。
「唉,舉頭三尺有神明啊!」阿泰一面奮勇地扒飯,一面假正經地檢討。
「馮啟泰同志,你是中共黨員嗎?」陸臻正在以一塊臘肉為誘餌,進行勾引小花姑娘的行動,小姑娘的黑眼睛撲閃撲閃的,小小一隻手捧著比自己頭還大的碗,扭扭捏捏地往陸臻那邊挪過去。
「是啊!我念大學那陣就入黨了。」阿泰倍兒得意,還挺挺胸。
「那就行了,作為一名光榮的中共黨員,不信鬼不信神。只有青天在上。」陸臻終於成功的把小姑娘騙到自己懷裡,筷子頭上那一片肉,輕輕地放進另一個大海碗里。
「唔!」阿泰繼續扒飯,過了一會兒,廢話又來了:「那咱們抬頭三尺,有馬恩列斯毛鎮著啊。」
「呃……」陸臻在努力搬運自己碗里的肉,筷子一停,頗誠懇地一低頭:「毛主席,我錯了!」
阿泰一口飯含在嘴裡,差點沒嗆噴出去。
農家大嬸倒是沒聽懂他們兩個在嘀咕什麼,一看阿泰嗆著了,連忙又端過來一碗湯,細細的几絲綠葉子菜,飄著幾朵蛋花。阿泰接在手裡,真的是眼淚都要下來,淚汪汪地看著陸臻:「好人吶!」
「說實話,我一直在想,楷哥掛了不稀奇,全世界人民都知道他沒用,想不到第一個倒下的居然是宋立亞這種千年不倒翁,唉……你看看,現在就連小生這鐵石心腸的人,也撐不住了啊。」陸臻感慨著。
「所以說,只有隊長最狠。」
「他狠?」陸臻臉上不屑,嘴角卻帶笑:「你看他寧願去爬懸崖……他夠狠才怪呢,對了,身上帶錢了嗎?」
「有點!五百。」阿泰從暗袋裡掏出一小卷紅票子,出任務時難保會沒有意外,一點應急的錢必不可少。
「留一百,剩下的都給我!」陸臻把自己身上的錢卷一卷,趁小姑娘不注意全塞到她的衣袋裡。
「哈,組長,你看咱這頓飯吃的,五星級價位!」
「喲,你還真好意思白吃啊!」
「我又沒說什麼。」
陸臻扒完最後那幾口飯,又搶了阿泰的半碗熱湯喝,把裝備一收,準備開路,冷不丁聽到腳邊的一聲脆脆的童音:「叔叔!」
「喲,你會說普通話啊!」陸臻和阿泰一陣驚喜:「別叫叔叔,叫哥!」
「哥!」字咬得雖然不太准,可敵不過那音又脆又甜,聽得人從心底里舒服起來。
「哎!」阿泰幾乎又想掏口袋,把最後那一百塞給她當壓歲錢。
「你們,叫,什麼名字,我,寫信。」小姑娘一字一頓,說得清晰又固執。
呃……
阿泰有點為難地看著陸臻:「組長,這違規吧。」
「廢話,」陸臻壓低了聲音道,眼珠子轉一轉:「來,小妹妹,把你的作業本給我,我給你留個地址。」
「哎!」又是甜絲絲脆生生的一聲,真是……聽得陸臻心裡的罪惡感都起來了,欺騙民族幼苗啊。
到最後,陸臻在那皺巴巴的作業本上留的是——
姓名:解放軍
地址:北京市東城區黃寺大街甲8號(這地址MS是錯的,俺沒查到正確的地址)
那小姑娘估計實在還小,不認字,歡天喜地地收了起來。
阿泰在旁邊忍得臉都差點青了,一出村就仰天狂笑:「解放軍……哈哈哈,解放軍……組長,你真有才……哈哈哈,你小時候是不是也在路上撿過一分錢,交給警察叔叔收起來,叔叔問你叫什麼,你就回頭甜甜一笑:我叫紅領巾!哈哈哈哈……」
陸臻忍無可忍,一腳踹在阿泰背上,把他踢了幾個跟頭,好在現在灌木叢上的刺都包著厚厚的一層冰,戳人一點也不疼,可以隨手亂抓保持身體平衡或者借力。阿泰一骨碌跳起來,糾纏不休:「組長,您留的那地址是什麼意思啊?我記得您不是北京人啊?」
「那是中央軍委總政治部的地址。」
「啊……那她要是真寄過去了怎麼辦?」
「寄就寄了唄,會當廢信處理吧。」陸臻口氣有點遺憾。
「唉,可惜了。」阿泰感慨著,忽然想起一件事:「組長你怎麼會記得總政的地址呢?」
陸臻臉上一僵,笑道:「我這人過目不忘。」
「哦……」所以說,單純的孩子就是比較好糊弄,隨便說什麼,他就信了。
冰雨一陣一陣地下,前頭剛剛把身上的冰殼敲乾淨,不一會兒,又是薄薄一層。耳朵還好一點,基本都藏在頭盔里。倒是手上的問題更嚴重,雖然是防水面料,兩天下來戰術手套也全濕透了,從裡到外結著細細的冰渣,戴了比不戴還冷,可萬一不戴,凍雨直接滴上去,幾乎可以在手指頭上結出冰殼來,到底百密一疏,沒想到要多帶一副手套。
物質條件很惡劣,於是更要發揮主觀能動性,各組的推進速度驚人,已經有一半的小組完全了既定任務,現在正趕回受災最嚴重的村落幫忙搶險救災。陸臻原本以為他跟阿泰兩個算是搏命了,想不到夏明朗的消息反饋回來,他已經徹底收工了,甚至在回程的時候還幫著他們掃了一段路。
陸臻看著夏明朗傳回來的宿營地坐標點,萬般無奈,有時候夏明朗的效率高得讓人崩潰,感覺跟著他一組絕不是去幫忙的,就是個累贅。這人好像上半輩子就是在懸崖峭壁上長大的,當兵之前跟猴子換過魂。
「還有點力氣嗎?衝鋒吧……就算是已經被人看扁了,也不能扁成張相片啊!」陸臻把坐標點向阿泰亮一下,果不其然看到那小子眼睛裡騰起熊熊的火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