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生死與共 第二十五章 我覺得值(4)

方進大驚失色,一下子彈開三步遠,驚慌失措地看著自己的拳頭,好像完全不能相信剛才發生了什麼。

一隻冰涼的手驀然從背後出現扼上了他的喉嚨,方進沒躲開也不想躲,只是順從地隨著那股力道轉過頭去,陳默抿著嘴憤怒地盯著他:「怎麼回事?」

方進動了動嘴唇彷彿有滿腹的話要說,可是最終還是咬緊了牙,眼睛眨了眨,大顆的眼淚滾出來,像一個受夠了委屈的孩子,傷心之極。陳默一時失措,被他弄得不知怎麼辦才好,他剛才一回到隊里就聽說方進這兩天跟陸臻不對盤,原本走的時候就覺得方進有問題,可平常芝麻大的小事那小子都能在自己面前啰嗦半天,現在既然沒出聲,想來就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只是有點放心不下,順便就去操場上轉轉,沒想到剛好就讓他撞上了這一幕。

那個瞬間,他清清楚楚看到方進的眼神,陰利冰冷,刀鋒一般的殺氣,陳默長這麼大都不知道什麼叫害怕,可是剛才他被切切實實地嚇到了,骨頭縫裡都在冒寒氣,一時間動彈不得。

出什麼事了?

方進居然要殺陸臻?

怎麼可能有這種事?

方進抱頭哭,大顆的眼淚砸到黃土上,驚起塵埃。陳默莫名其妙,可是又覺得不能繼續罵下去,只能轉頭去看陸臻。

陸臻已經緩過最初的激痛,拉著徐知著站起來,勉強笑著對陳默說道:「那,那個,不關侯爺的事,我自己不小心,疏忽了……」

陳默眉頭微皺。

方進卻忽然激動起來,指著陸臻罵道:「老子不用你做好人,老子……」

這暴怒的聲音戛然而止,徐知著目瞪口呆地看著方進撲嗵一下栽倒,陳默收回手,眼中的怒意猝然乍現,又迅速平復。

「我也不知道這小子在抽什麼風,等我問清楚再給你交待。」陳默匆匆對陸臻說了一句,把人扛走。

陸臻疼得厲害,現在方進掛了,他也撐不住了,剛剛強咽下去的半口血又咳了出來,轉頭安慰似的看著滿操場懵懂的人群,擺擺手:「沒事兒,小問題。」頓一頓,看大家還是一副回不過神來的模樣,陸臻只得無奈道:「找擔架送我去醫院啊,我疼死了!」

軟組織挫傷,肝脾損傷,不過最嚴重的問題是腹腔腸系膜有出血點,基地醫院一看就知道治不來,打了止痛針馬上往軍區送。夏明朗從嚴正辦公室里一出來就撞上這種突發事件,什麼都沒來得及反應,直接跳上了救護車。陸臻倒還是很清醒,鎮痛藥用過了整個人都有點遲鈍,木木的什麼感覺都隔了一層,也不太疼,反而是他樂呵呵地還在和大夥開玩笑,感慨方進神拳無敵,以後再也不跟他對打了,人比人得死,貨比貨得扔,現實太殘酷了云云。

夏明朗雖然一字沒問,可是猜也能猜個八九不離十,眼看著陸臻嘰哩咕嚕地越說越亂,抬手按在他額頭上溫聲道:「別說了,睡會兒。」

陸臻仰起臉看了他一會兒,眨巴一下眼睛,安靜地閉上了。

同車的還有徐知著和基地的一個值班醫生,夏明朗與徐知著對視一眼,彼此都是意味深長的眼神,夏明朗苦笑了一下,覺得這事簡直丟人到家。徐知著瞧著他那意思,明顯三分不悅,方進是他這邊的人,他不光沒擺平,他還讓他把人給打了,無能得一塌糊塗。

電話早就打過去了,腹腔鏡早已準備好,人一到馬上就送進了手術室,夏明朗聽著那一聲熟悉的撞擊,那個人又一次被手術室吞沒,而現在比當時唯一好點的大概只是,這回他確定知道陸臻沒大礙。

然而腹腔鏡是非常冗長的手術,夏明朗摸到口袋裡有半包煙,拿出來分給徐知著,火柴划起,夏明朗攏著火遞到兩個人之間,徐知著看了他一眼,垂下眼帘偏過頭去引燃了煙頭。

「出什麼事了?」夏明朗吐出一口煙霧,看著它們在天花板上變幻身姿。

「方進他,可能是知道了什麼。」彷彿是一種默契,徐知著隨著他一起看天花板,兩個人的問答在旁人看來更像是一種自言自語。

「故意的?」夏明朗的聲音仍然很平靜,沒什麼波動的樣子。

徐知著想了一會兒,說道:「大概不是,話趕話趕上了,陸臻他,脾氣也不太好,高興的時候怎麼都行,火氣上來就難說了。」

夏明朗沒再說話,沉默良久,徐知著把一支煙抽完捏滅,等了半天終於還是忍不住問道:「這事你會管吧?」

「那當然,我會解決的。」夏明朗道。

徐知著看向手術室,遲遲疑疑地說道:「他這人吧,平常傻乎乎的好像全不在乎,其實心裡什麼都知道,你得對他好點兒。」

「我會的,一定。」夏明朗馬上道。

「他以前總是喜歡跟我說:我們要學會忍受殘缺的生命。這話雖然挺在理,可我一直都當他是專門想出來勸我的,明擺著,他這種人能有什麼殘缺的生命,可是後來我明白了。」徐知著從夏明朗手裡又接過一支煙,於是一口煙霧漫出來,緩緩地上升,跟他的聲音一樣的輕。

夏明朗給自己也把煙點上,安靜地聽著。

「你別看他成天陽光燦爛的,好像特自信對什麼事都特別有把握的樣子,可是,我就想吧,一個人如果老是想著他活著就得去忍受那什麼殘缺的生命,那總是有點問題的。他就是喜歡給自己豎個杆子,好像他金身不倒的樣子,他就真的金剛不壞了……」徐知著說到這裡終於說不下去了,悶了半天還是固執地重複,「反正你得對他好點兒。」

「我知道,我會的。」夏明朗於是只能跟著他重複。

「你都不知道,你剛剛答應跟他好那陣,他有多開心,成天樂得像什麼一樣,連我都覺得找個……哦,也是件挺不錯的事。其實我本來也覺得吧,你們這種人怪怪的,剛下連隊那會,我特煩這個,你知道吧。可是臻子……陸臻他是好人,他對誰都那麼好,我就覺得如果像他那樣的人都,都是……那其實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徐知著想了想,又添了一句,「當然隊長你也是好人。」

「你放心。」夏明朗低著頭玩自己的煙,灼熱鮮紅的那個點,一下一下地用手指去碰它,速度控制好了就不會燙傷,只是有點疼,夏明朗玩了一會,把煙頭捏滅,轉過頭去看著徐知著的眼睛,一字一字緩慢地說道,「我不會讓他後悔的。」

腹腔鏡的手術切口很小,不必全麻,只是手術過程極為漫長而無聊,陸臻撐不住,向護士討了一片安眠藥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結果到手術結束之後精神比醫生還好,一看到夏明朗他們進病房,陸臻就十分驚奇地沖著他們嚷道:「哎,你們知不知道,給我做手術的是一個機器人,叫Echo,非常強大。」

夏明朗坐到床邊握住他的手,陸臻舌頭一磕,臉上紅了起來,尷尬地瞄了徐知著一眼,徐小花多麼知趣的人,隨便找了個借口,順手幫他們把窗帘拉上,大門反鎖,先走了一步。

陸臻臉上紅紅的,繼續活靈活現地講述他那個會做手術的機器人,怎麼怎麼的有七個關節轉向啦,怎麼靈敏怎麼穩定,拿著攝像頭一點都不會抖,據說還是國內自產的。陸臻眨巴著眼睛一副我軍有望,我國有望的樣子。

夏明朗等他把整個機器人的說明書都背了一圈下來,手上緊了緊,說道:「關於方進的事。」

「是我的錯!」陸臻馬上打斷他。

夏明朗一愣。

「是我的問題,我沒處理好。我明知道小侯爺什麼脾氣還拿話刺激他,我這是找打。」陸臻苦笑。

夏明朗撥著他額角的碎發,手掌貼在陸臻額頭上:「你能原諒他,那最好。」

嘆息似的聲音,飽含著複雜的情緒。

陸臻皺著眉,眉目凝定,過了一會兒忽然笑道:「我能理解他,沒事的。他也是我兄弟哎,你放心,我會好好跟他談的,我們不會再打起來。」

最熟悉的笑容,堅定而自信的,一往無前的,然而總有一點烏雲的灰,赫然存在著,卻從來染不透天空的底色。

夏明朗安靜地看著他,手背蹭著他的臉,最初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張臉,極度的熱情而又極度的冷靜,夏明朗一直能看出陸臻的笑容里有陰影,他的思路,他行為的方式,他的那種隨時隨地都能從紛爭中跳脫出來,用一種旁觀者的立場去看問題的角度。最初的時候,他以為那是一個極為理性的工科生的邏輯慣性。當然的確有這樣的原因存在,可是還有些別的因素混合在一起造就了現在的他。

那些陰影,也不是他當年想的那樣,一個少年的為賦新詞強說愁。

夏明朗低頭親吻陸臻的手指,含糊地說道:「這事交給我,我能擺平他的。」

「不行!」陸臻忽然提聲,「這事你別管。」

夏明朗一陣驚訝,陸臻目光堅定,斬釘截鐵地說道:「他是沖著我來的,什麼事都讓你給我擺平,我成什麼人了?」

夏明朗頓時無奈:「你別這麼犟,這也不是你一個人的事,那小子我了解,我比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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