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天後,全年的最後一件大事,冬訓,正式展開,熬過之後就能吹吹打打等著過年,所以整個隊里的氣氛微妙而緊張。一年只有夏冬兩訓是由夏明朗和鄭楷共同制訂訓練計畫,內容豐富而龐雜,緊張和激烈的程度絕對超過一場大型軍事演習,而且夏天主要針對的是抗酷暑,而冬天,自然地,抗嚴寒訓練就佔了重頭戲,每一項都是對人類耐力和體力的極限考驗。
而這一年因為夏明朗特別狂熱專註的緣故,訓練的科目也就顯得特別的不人道。冬訓才開始沒多久,徐知著就已經開始嘀咕,本以為可以安眠,沒想到一覺又回到解放前,陸臻指著自己的嘴,搖了搖頭,意思是:我現在沒勁兒浪費去說話。
連話癆的嘴都堵上了,夏明朗卻還是覺得他不夠疲勞。
水溫10度,距離10公里,負重15公斤。
眾人曰:不是人!
夏明朗首先踩進水裡,神色淡然地甩下一句:「淹死之前上救護船,抓最後三名。」
陸臻當機立斷地第一個衝進了水裡。
哇靠,果然冰得透骨!
夏明朗揚眉一笑,跟到陸臻身後。
陸臻差不多只有一個科目能和夏明朗正面硬碰硬而且贏面基本佔優,那就是游泳。很多事從小練過來會好得多,陸臻五歲就開始練這玩意兒,再要是拼不過,他都不好意思回去見江東父老。
夏明朗看著眼前的水波翻滾,忽然想到很早以前剛剛開始選訓那一陣,碧波下修長有力的腿,剪切出推進的力量,把人帶走。那件事其實根本與陸臻無關,是他計畫有誤過分託大,但是陸臻似乎從來沒有往那方面想過,他就是那樣自然地全力衝過來,自然地把人接走,帶著他游上岸,即使筋疲力盡也全無抱怨,甚至即使被非難也從不後悔。在那之後也是,看到絕境中的人伸出手,似乎是他本能的反應。他本能地幫助所有人,而從來不會去考慮是否值得。
水溫太低,血液都要凍凝在一起,肌肉僵硬,陸臻控制著節奏全速前進,現在只有運動時帶出的熱量可以維持生命的需要,不讓他動,反而會受不了。夏明朗一直保持著距離儘力跟隨,他沒有回頭看,不知道他們兩個已經把大部隊甩開了多遠,第一集團的排頭兵看著兩個瘋子全速離開視野,心中感慨萬端。
努力,前進,划水的動作到後來已經成為本能反應,陸臻體表的溫度下降,變得與水溫相差無幾,於是反而覺得舒服了很多。前方隱隱現出水岸那條線,陸臻心頭大喜,變幻泳姿加快速度。可是水浪翻騰,夏明朗從他身邊超了過去。
不會吧?真的假的?!
陸臻心頭火起,榨出最後一點體力全速追上。
拼了拼了!
天寒地凍,陸臻又遊了太久,肉體的虛脫必然會帶來精神的恍惚,總覺得模糊中看到夏明朗轉頭對他挑釁一笑,頓時氣得滿頭的熱血全衝上了頂。
全力衝過,又被反超,幾下拉鋸,水岸越來越近。
陸臻心下大怒,轉身撲過去,抱住夏明朗的腰。
夏明朗馬上反擊,在水中搏鬥,動作施展不開手腳,再快速的出拳也會被水流的阻力所滯緩,陸臻不依不饒地用關節技把他鎖死,四肢糾纏在一起,往水下沉去。
冰冷的湖水嗆入肺裡帶來一瞬間的慌亂,夏明朗抬起頭看著自己吐出的氣泡緩緩上升,光穿過粼粼的水波透下來,所有的風景都被扭曲,明亮而多姿,那是人間。陸臻仰起臉在看他,下巴頂在他的胸口,嘴角微翹,自信而挑釁的微笑。
很安靜,這個冰冷的被水包裹著的世界,極度的靜謐,與世隔絕。
剎那間所有的人、事、物,好像都已經遠去,他彷彿落入異度空間,黑暗,極靜,緩慢的墜落。
與他在一起!!
夏明朗眯起眼,湖水的浸漬讓他的眼睛酸痛,光與影,在陸臻臉上投下流蕩的波光,一瞬間的美,不切合實際的脆弱。
想吻他,銜進嘴裡,細細撫摸,那是一種強大的幾乎讓血管爆裂的慾望,讓人無從抵擋。
夏明朗偏過頭,慢慢貼近。
陸臻驀然睜大了眼睛,不自覺張開嘴,大團的泡沫從他眼前衝過去,模糊了所有景物,忽然間身上一輕,夏明朗已經推開他往上游去。
陸臻茫然睜著眼,在這寂靜深水中只聽得到自己的心跳聲,穿過激蕩的水波眼前是一個晶瑩剔透的世界,絢爛而又迷亂,一切都那麼美,卻又模糊不清。窒息的滋味漸漸蔓延,身體卻不能動,眼睜睜看著連綿的銀色的氣泡緩緩上升,夏明朗的身影在這片細碎的光牆背後明滅未定。
夏明朗忽然折轉,抓住陸臻的肩帶把他拉起來。感覺到水滴從臉頰滑落,穿破水面時瞬間的刺激讓陸臻不由地閉上了眼睛,再張開……就像是重新回到了人間。
夏明朗沒有回頭看他,只是拉著他衝上岸。
當冰冷的空氣驚戰了皮膚,嗆水的痛苦像爆炸一樣在體內爆發出來,肺里浸透了水,陸臻趴在沙地上咳嗽。
瘋了瘋了,陸臻模糊地想,我居然會覺得他想要親我!
夏明朗看著陸臻弓起背跪在地上狂咳,水滴從他的鼻子和嘴巴里漫出來,身體痛苦地縮在一起,夏明朗握緊了拳頭卻不敢去碰他。
瘋了瘋了,夏明朗崩潰地想,我居然會想要去親他?!
陸臻終於讓自己緩了過來,脫力地倒在沙地上喘息,肺里還有水聲,聲音嘶啞。他慢慢轉過身,本想說:隊長,你要淹死……
可是那目光凝定了,落進夏明朗的眼底,如此熟悉的目光,一樣的兵荒,一樣的馬亂,一樣的隱忍含吞,一樣的熾烈絕望,漆黑灼熱,將他穿透。
沒錯,沒有錯!
陸臻心裡發了瘋似的在狂叫:他是真的想親我!可是喉嚨被梗住,他張開嘴,發不出任何聲音。
「隊長?」陸臻的聲音極輕,好像氣流拂過,他伸出手貼在夏明朗臉側,拇指摩挲他的唇線。
夏明朗忽然揮開他的手,動作粗暴而冷硬,陸臻嚇了一跳,站起來跟到他身後。
「隊長?」
完了?完了!
陸臻開始思考怎麼解釋。
「你總是這樣嗎?」夏明朗忽然轉過身來質問他,「徐知著掉到谷底需要一個依靠你就讓他拽著,誰出了事拿不定主意你就讓他們賴著,是不是別人要什麼你都給,只要你有?」
疲憊與寒冷讓人的意志恍惚,陸臻睜大眼睛看著,一瞬間不能分辨他聽到的是什麼。
「隊長?」陸臻聽到自己的牙齒咔咔地響,不知道是因為寒風過境還是心中的恐懼與期待,然而只是條件反射的,他想說:不是,只有你問我要什麼我都會給,只有你!
可是他說不出口,那長段的句子因為巨大的驚慌堵在喉嚨口,他輸不起!
他想說我愛你,我可以為你做一切,可是……我怕你不喜歡。
就連我很愛你,都怕你會不喜歡。
夏明朗臉上漸漸露出茫然而難以置信的表情,他忽然轉過頭,岸邊傳來擊水聲,游在第一集團的人已經開始沖岸。
雖然已經很努力,徐知著仍然只是裹在了大部隊里衝上岸,可是一上岸他就發現情況不對,夏明朗和陸臻居然分開兩堆烤火。夏明朗是什麼心思他不知道,但是憑陸臻的性子,但凡有點可能他都不會放過這種名正言順湊到一起吃豆腐的好事。
「哎,兄弟?怎麼了?」徐知著悄悄溜到陸臻身邊,陸臻正在很有技巧地烤著褲子,他身上已經基本上干透了。
「沒什麼!」陸臻抿著嘴,火光把他的臉映成紅色。
說沒什麼,就真的有什麼了。徐知著轉過眼去看夏明朗,後者已經把身上烤乾的衣物整理好,發覺徐知著的視線後只輕描淡寫地在他臉上掠了一眼,又閃過。
似乎,一切正常?
夏明朗看著表:「十分鐘之後整隊出發,進行下一個科目。」
眾人一陣哀號抱怨。
夏明朗笑眯眯的:「再煩,再煩全程防紅外。」
四下里頓時一片寂靜。
果然,一切正常!
陸臻不自覺抬頭去看他,夏明朗的表情淡然而慵懶,像一隻剛剛睡醒的雄獅,正悠閑地在他的領地上散步,舒活筋骨準備撲食。
真的,一切正常。
那麼剛才那一幕是什麼,那個時候,在水中,與世隔絕的瞬間,他看到夏明朗半閉著眼睛靠近他,臉上鍍著一層銀色的水膜,那個瞬間的畫面,美得不真實。
所以,果然,不是真實的吧?一個幻覺,他瀕死時的幻覺!
可那句話又是什麼意思呢?
那句莫名其妙的話。他要什麼?你還想從我手裡要什麼?
我的理想與希望跟你重合在一起!
我的生命與熱血隨時可以為你犧牲!
我的整個情感與慾望因你而沸騰不止!
夏明朗,其實我也很想知道,還有什麼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