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臻聲帶受損,做了近一個禮拜啞巴,後來能說話了,但是聲音飄忽性感,三步之外就捉不住。據說嚴老大聞此噩耗,把夏隊長罵了個頭臭,陸臻心中非常愉悅。後來,據大隊長辦公室的秘書說,嚴頭當時高呼:那小子就一張嘴值錢,你把這給廢了,得耽誤多少事啊!!
陸臻又發現原來這基地的人品是隨著軍銜一級一級往下降的。
閑事休提,生活如常,只是陸臻同學的格鬥技巧現在轉由鄭楷老大親授,畢竟此人雖然長得硬,但是手軟,不像某人面黑心黑。
人到了無路可退的時候,也就懶得再為自己的行為找什麼借口,喜歡么,就是喜歡上了,認清了,變不了也甩不開了,心裡也就平靜了。
夏明朗不是個會逃避的人,他喜歡把一切問題都攤開來,反覆研究,論證,尋找最佳的解決方案,一如他的作戰報告。而他對於此事的處理方法包括,控制自己如常地對待陸臻,不要打擾他,不要令人困擾,別讓自己討人嫌。
不過這一切的限制並不包括在無人知曉的情況下觀察自己喜歡的人,在任何可能的情況下照顧他,幫助他,讓他更開心,人生盡歡就好,像陸臻說的,人生是一個旅途,總不可能拉上一個同路的就要當老婆。反正只要他可以在人前控制自己,維持隊中的安定團結就已經夠了,沒必要關起門來還要自己騙自己,自欺欺人這行當太複雜了,太複雜不好,沒意義。
呆在麒麟最大的好處就是你可以忘記自我,任何的煩惱、憂慮、苦悶,在這個永遠都能過得緊張而充實的地方可以輕易地被迴避。在這裡,有按部就班的生活常態,卻又永遠不缺乏意外的火花,這是一個會讓人沉醉的地方。
當那個冬天的第一場雪開始下起來的時候,陸臻在出早操時意外地發現隊伍裡面少了一些人:夏明朗,陳默,方進……全是精英,精英中的精英,一中隊的鎮隊之寶。陸臻用一種詢問的目光問鄭楷,而鄭楷老大只是溫和地對他笑了笑,於是陸臻知道這是一個絕密任務,絕密的意思是,除了執行者,誰都不必知道這是什麼。
陸臻覺得有點焦慮,等待永遠是一件難耐的事,那兩天晚上得閑徐知著就一直拉著他出去串門打牌,直到熄燈。陸臻對此其實興緻不高,但他看得出來徐小花是好意,而他永遠不會去折拂朋友的好意。
三天之後,陸臻在收操整隊的時候,看到夏明朗領著一行人疲憊不堪地從停機坪走過來。
天地玄黃,只在這一瞬間,這個世界於他而言都已經遠去。
他看到夏明朗低著頭沉默疾行,叢林迷彩殘留著戰鬥的痕迹,含混在一起變成最完美的偽裝,頭盔挾在腋下,槍拎在手中,極度疲憊的樣子,好像曾經飛過滄海。
他的視線追著他走,不能放開,而夏明朗在經過他們身前的時候忽然轉過了頭,深深地望向他。陸臻心想,他應該不是在看自己,他在看他的隊員,然而,那有什麼分別呢?他本來就是他的隊員!
他於是努力微笑,隔著遙遠的距離對他說歡迎平安回來,他總覺得還能看清夏明朗眼底的光芒,當然,那應該是錯覺。
鄭楷知道人心浮動,沒過多久就吹哨讓大家解散。
陸臻著急地沖在前面,甚至顧不上吃晚飯也顧不及先回自己寢室,直接敲上了夏明朗的門。門內沒有應聲,陸臻試了試門把,沒鎖,他於是鼓起勇氣開門進去。
夏明朗背對著他,站在窗邊抽煙。
濃重的煙霧將他整個人籠罩起來,孤絕的姿態,與人世分割。
陸臻覺得心疼。
這樣的時間,這樣的地點,這樣的人,他看著他抽煙,無數次。他用各種各樣的心情看著這一幕,仰慕的,迷戀的,稱讚的,他本以為這會是他記憶中最美好的風景,可是現在他只覺得心疼。
那個孤獨的人一個人站在那裡,他只想走過去把他抱緊。
無論將來他會在誰的懷裡釋放自己,安放自己,然而,至少這一刻,讓他來給出一點安慰。
陸臻站在夏明朗身後一步之遙,濃重的血腥味混合著硝煙的氣息撲面而來,他於是明白了他如此疲憊蒼涼的理由。
「隊長!」他小聲呼喚。
夏明朗轉過身,有些意外似的。
陸臻張開手臂:「可以抱一下嗎?」
夏明朗看住他,背著光的臉上還有未盡的油彩,只有一雙眼睛是明亮的。
陸臻努力微笑,滿懷期待。
「我手上還有血。」夏明朗握住手掌。
陸臻上前一步抱住他:「沒關係,我的手上也沾過血!」
夏明朗愣住,然而轉瞬間,熟悉的氣味已經將他包裹,汗水的味道,乾淨的泥土的味道,來自這方土地的氣息,陸臻的味道,如此清新悠遠,令人沉醉。他慢慢閉上眼睛,把頭放到陸臻肩膀上。
原來如此。
這些年,一次,又一次,他一身浴血,疲憊而歸,站在操場的大路邊回頭望,眼前是美好的生活與鮮活的生命,而他,污濘的血漬已經滲入他每一個毛孔,濃重的氣息,將他與這個世界隔離。
偶爾,他也會渴望一個擁抱,被人抱緊,奮力地,從泥濘中拔出來。
可是所有的渴望都會斷在那個瞬間:我的手上還有血。當我的手上流淌著鮮血,我還能夠抱住誰?
沒有答案,直到今日。
那一刻,他看到陸臻平和而瞭然的笑容,他說:沒關係!是真的沒關係,因為我的手上也沾過血!
他們是同一類的人,他們是同類。
只有在同樣的屍山血海中走過,才能安慰疲憊的心靈,只有同樣沾過血的手,才能毫無間隙地握緊,只有同樣堅定強韌而又熱愛生活的人,才能有這樣的擁抱。
夏明朗終於放肆地把手掌放上去,在陸臻背上擦出暗色的血痕。
一瞬間,天地玄黃。
下一秒,宇宙洪荒。
而當我與你擁抱在一起,時間就可以停止。
夏明朗洗完澡出來時給陸臻拿了一套乾淨的作訓服,陸臻有些不解,笑道:「我不用你幫我洗衣服。」
夏明朗把作訓服按到他手上,聲音低沉柔軟:「換上。」
陸臻覺得自己被蠱惑,轉過身去換衣服。
雖然是冬天,可是作訓服下面也只不過是一件長袖的棉質T-恤。夏明朗看著陸臻修長的腿,很長,也很直,小腿的線條非常漂亮,腳踝精緻。很奇怪,那些曾經困擾著他的可怕慾念此刻像雲煙般飛散,夏明朗發現他其實也可以很平靜地欣賞著陸臻的身體,就像是欣賞他的頭腦,他的個性,他整個的人。那是一種更為安靜的情懷,像水一樣,悠然而綿長,無孔不入。
夏明朗嘆息,他知道,假如那是一條不歸路,他已經走了太遠。
陸臻把衣服換好站在夏明朗面前,他雖然要高一點,但是偏瘦,所以他們穿同一碼的作訓服,沒有問題,可是然後呢。
夏明朗彎腰把他的衣服撿起來,連同自己換下來的那套一起拎在手裡,在前面帶路。陸臻一臉懵懂,安靜地跟在他身後,無論何時,只要夏明朗願意,他都有一種不用開口就能讓人服從的力量。
冬夜裡靜悄悄的,夏明朗帶著他穿過基地的後門,爬上山,拐過幾個曲折的路口之後轉到了一小片坡地上。陸臻發現已經有很多人等在了這裡,而無一例外的,他們都是參加了這次行動的人。
陳默從地上站起來,似乎有些意外,說道:「隊長?」
夏明朗指了指身後:「不小心把他也沾上了。」
陳默於是點了點頭:「那開始吧!」
夏明朗把手上的兩套衣服扔到人群中間,陸臻就著模糊的天光看清了,那些全是他們這次出去穿的作戰服。方進砸了一瓶高梁潑上去,劃亮火柴,淺藍色的火苗溫柔地鋪延開,越燒越旺。
沒有一點聲音,寂靜的夜空下只有平靜的呼吸,陸臻看到方進退回去趴到陳默背上,永遠神采飛揚的臉上混雜著哀傷的疲憊,陳默安靜地讓他抱著,手背貼到方進臉頰上。
陸臻往旁邊移過半步,肩膀與夏明朗碰到一起,手指擦過他的手背,溫柔地相貼,乾燥而溫暖。夏明朗低頭看了一會,忽然手掌反轉,緊緊地握住他。陸臻頓時驚訝,轉過頭去看夏明朗,卻發現斯人面容平寂,眼睛裡只有跳動的火光,他不自覺咬住嘴唇,手指用力,與他牢牢握緊。
這是陸臻第一次參加這個儀式,雖然他完全不明白這是為什麼,可是看著火光一點點暗下去,在他的心中也開始升騰出某種如釋重負的感覺,那些染透了鮮血的征衣在火光中消逝,化做墨色的蝶,在夜風中飛舞,最終消失不見。後來,當他真正參與這樣的儀式,卻終於意識到當時的自己是那樣的輕率,也終於明白為什麼,唯有如此,才可埋葬那些沉重的殺戮。
當最後一點火光被黑暗吞沒的時候,夏明朗放開了他的手,陸臻用力張合了一下,發現指節已經有些酸痛了。大家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