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與子同袍 第二十六章 我的隊長(1)

徐知著很緊張,而事實上陸臻比他還要緊張,他其實很想衝到夏明朗面前去質問:「你到底想怎麼樣?你還想怎麼樣?有完沒完了,有完沒完了,你他媽還想他怎麼樣??」

當然,這事兒他不能幹,又不是拍窮搖劇,他也不是咆哮馬,雖然他是多麼的想咆哮啊!!胸悶,何止是胸悶,陸臻覺得他簡直就是胸口碎大石,如果有可能,他真想把夏明朗拖出去凌遲處死再鞭屍一百遍,然後把那個妖怪的腦子扒開來看看是什麼做的,一個人怎麼就能惡劣成這個樣子??

徐知著沖完澡把自己搓乾淨換了一身乾淨的作訓服之後,時間才過了二十分鐘。

然後,怎麼辦?

兩個局促的傢伙坐在寢室里大眼對大眼,陸臻忽然跳起來說:「媽的,要不然我也去洗一下吧!」就這麼坐著太難受了,他想了想又指住了徐知著:「你別先跑,等會我陪你去。」

可問題是陸臻洗澡比他還快,十五分鐘之後又滴著水坐到了徐知著對面,繼續四目相對,大眼對大眼。

「你說,他要幹嗎?」徐知著很憂慮,他已經習慣了現在的生活,他已經開始享受這樣的生活,他不想離開這裡。

「天曉得!!」陸臻翻白眼,天都不曉得那個妖怪要幹嗎,真是的無論有什麼話要說,有什麼事要干,先讓人睡一覺成嗎?

到點了,徐知著不敢遲到,先站在操場上等著,陸臻不好跟他等在一塊兒,偷偷摸摸地窩在不遠處貓著。

夜很靜,草叢裡還有最後的夏蟲在高唱,天邊只剩下一點點暗紅色未盡的光。初升的月亮是金黃色的,鮮潤明亮,像一個大柚子。

夏明朗慢悠悠地走過來,從四合的暮色中慢慢變清晰,身上背著兩支槍,徐知著很緊張,保持著立正的姿勢身體拔得筆直。夏明朗甩出一支槍給他,用一種懶洋洋的調子說道:「陪我玩玩?」

槍械冰涼的觸感奇蹟般地撫平了徐知著緊繃的神經,他像是忽然緩過一口氣似的輕鬆說道:「怎麼玩?」

「打流動靶去吧!」夏明朗走在前面領路,轉頭一眨眼,那神情倒還真像是邀人搭麻將檯子的老賭鬼。

徐知著一聲不吭地跟在後面,一路走過去的時候,那支95已經被他拆裝了一遍,校具重新調整。

「我給你挑了把好的。」夏明朗道。

「嗯!」徐知著短促地回答了他。

陸臻小心地跟在後面,儘可能地不發出任何聲音,他只覺得奇怪,夏明朗的聲音如此多變,白天陽光下的時候他可以吼得很激昂,而現在,清潤如水的月光之下,他的聲音也可以靜水流深,和緩中帶著一點偏涼的溫度。

夏明朗和看守靶場的士官打了聲招呼,電門開啟,在1000米縱深的長靶場上,一個個流動的靶位時隱時現。

「能先試下槍嗎?」徐知著問道。

夏明朗抬抬手,示意他自便。

徐知著瞄準300米外的一個靶子,一記拉長的點射劃破夜空的寂靜,靶子應聲而倒,徐知著走過去看了下落彈點,估計槍械的精度,夏明朗果然給他挑了把好的。

徐知著走回去看著靶場,有些疑惑:「您打算怎麼玩?」

夏明朗眯眼一笑:「隨便。」

徐知著挑了挑槍口:「那就您先吧。」

夏明朗勾起了嘴角,笑容一閃而逝,整個人已經像豹子那樣滑了出去,抬手,槍聲驟然而起,已經擊中了一個靶子;徐知著隨著他暴起,電光火石之際,已經把另一顆子彈送在同一個靶子上。

夏明朗微笑,迅捷的身形在夜空中起伏翻轉,子彈像風暴那樣從他手中傾瀉出去,一槍一個,把沿途所有的流動靶位全部擊倒,而徐知著一直緊隨著他身後一步的距離,在倒靶的瞬間,擊中同一個靶子。

槍聲起伏,在這夜晚寂靜的靶場上,明明只有兩桿槍的較量,卻像是千軍萬馬。

夏明朗衝到底,再回頭,掃完所有的靶位,站到出發時的位置上,徐知著緊隨著他一步衝過線,一聲不吭地撐著膝蓋大口喘氣,卻抬頭,眼睛看著夏明朗。

夏明朗走了幾步放鬆肌肉,抱著槍坐到靶場邊的草地上,金紅色的火苗在他的指間一閃而逝,蒼藍色煙霧升騰起來,消散在夜空里。

「抽嗎?」夏明朗把煙盒遞出去。

徐知著沉默地從中抽出一支,夏明朗替他劃著了火柴,徐知著彎腰下去引火,帶著半截狙擊手套的手指碰到一起,乾燥而溫暖,呼吸在很近的距離,聞得到熟悉的煙味,徐知著有些疑惑地直起了腰。

「每一槍都打在我的靶子上,徐知著,你是不是特別想贏我?」夏明朗道。

徐知著抿著嘴:「因為你是這裡最好的。」

「我不是這裡槍法最好的,陳默才是,所以你贏了我又怎麼樣呢?去挑戰陳默?再打倒?可是然後呢?好是沒有盡頭的。」夏明朗抬起頭看他,眼神柔和而平靜:「你為什麼不回頭去看看自己呢?你已經很棒了。非常棒,不用再去超過任何人來證明自己。」

「隊長?」徐知著手指挾著煙,停在嘴邊。

「你是不是每天早上睜開眼睛就在想著,你今天要怎麼樣,要超過什麼人,那些人,可能你並不認識,或者還當你是朋友,可你卻一廂情願地與他們為敵,整天想著要超過他們,就好像你恨全世界的人,你在與這個世界對抗!而你永遠都不會覺得滿意,因為成功沒有盡頭,所以你永遠在追求得不到的,得到了的就一錢不值,你永遠都覺得自己不夠好,你於是永遠一無所有,因為你的眼睛只看著前面,你一直在放棄。」夏明朗雙手撐在草地上仰望星空,眼神變得茫遠。

徐知著沒有出聲,燃盡的煙燒到他的手指上,也不覺得疼。

「我以前沒有跟你說這些,因為這樣的追逐會讓你跑得很快,非常快。但是現在夠了,停下來吧,回頭看看你身邊。你有陸臻,這很好,是你的運氣,如果你現在離開麒麟,閉上眼睛想一想,這個地方給你留下了什麼?這些就是你得到的,從現在開始,回頭去享受你已經得到的一切。」夏明朗轉過臉來看他,聲音柔軟,像水一樣的,清涼和緩。

「也包括您的肯定嗎?」徐知著睜大眼睛,眼淚流下,悄無聲息。

夏明朗點頭:「是的,你會是我見過的,很好的狙擊手,至少比我好。」

不要哭,這不用哭,徐知著的心裡在喊,可事實上,沒有用,他哭得一塌糊塗。

夏明朗看著他的神槍手捂著臉蹲下來,頭埋在手臂里,肩膀抽動,像一個受夠了委屈的孩子,終於踩到了可以安心的彼岸。他伸手拉了他一把,把這個孩子攬到懷裡,輕輕拍著他的背。

不遠處的草叢裡傳出幾聲壓抑的抽泣聲,夏明朗忍不住笑:「出來吧,滾過來一起哭,都跟了一路了。」

陸臻相信他現在一定很難看,他想不通為什麼。其實那些話也沒有多動聽,可是眼淚就是止不住,他在想他的眼睛一定是腫了,鼻子一定是紅了,這麼丟人現眼的一張臉最好別讓任何人看到。他惡狠狠把頭埋在夏明朗的胸口,把眼淚鼻涕全都糊到他的衣襟上。

夏明朗笑得很無奈:「別人的衣服就不是衣服了,是吧?」

陸臻抽抽鼻子:「我明天給你洗。」

那天夜裡,徐知著哭了很久,哭到好像再也聽不見他哭的時候,卻發現,人已經睡著了。

夏明朗看著同樣眼淚汪汪的陸臻,這隻難得不張牙舞爪地磨著他的尖牙利齒與他針鋒相對的小傢伙,此刻紅通通著眼睛像一隻純良的兔子。

「我們兩個,誰把他扛回去?」

被淚水粘糊的眼睛困得睜不開,陸臻皺皺鼻子,暈乎乎地說道:「隊長,我實在不想動,不如你就把我倆就扔這兒吧。」

夏明朗忽然覺得皺著鼻子的陸臻很好玩,看起來不像一隻兔子而更像一隻貓,只是不知道貓哭起來是不是也會這樣紅眼睛。他於是很爽快地笑了一聲,讓守靶場的士官打了個電話給鄭楷,回來按著陸臻的腦袋平躺下去:「那就這樣吧,我陪你們一起。」

那個夜晚,天空是純凈的冥藍色,月朗星稀。

如果有必要,他們可以在零下的低溫中在野外睡著,而像現在這樣,幕天席地身邊還有戰友安靜的呼吸,這是美好的享受,陸臻睡得很安穩,他把自己蜷起來靠著溫暖的地方,整個夜裡做了無數的夢,全是快樂的畫面。當清晨的第一縷陽光把陸臻從睡夢中喚醒的時候,他睜開眼睛仍然覺得身在夢中。

晨輝初現,太陽的光霧從夏明朗的身後漫出來,勾勒他側臉的輪廓。

陸臻眯著眼睛看過去,從額頭到下巴的那一條折線,與記憶相重合,一分不差。心裡悄然地起了一些變化,好像輸入密碼,三遍之後綠光閃爍,心門悄然打開。彷彿著了魔似的,陸臻慢慢把自己撐起來,於是夏明朗的臉漸漸由單薄變立體,他看到飽滿的額頭和濃麗的眉,睫毛不長,然而濃密,勾出黑色的曲線像是微微睜了眼在看著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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