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與子同袍 第二十章 那些花兒(4)

天很熱,十月底反常的悶熱,雖然天氣預報顯示才36度,卻更難熬。大概是人人都期待著秋高氣爽,沒想到迎來的卻是下山老虎,那種失望讓天氣更熱。

陸臻在幾天後終於徹底回神,忽然覺得他應該要向夏明朗道聲謝,畢竟他胳臂上的傷也是為了救他才受的。最近的訓練非常累,陸臻在七死八活地把自己整回了寢室又洗好澡之後,繼續七死八活地把自己挪到了夏明朗的宿舍。

心裡有些緊張,陸臻站在門口又出了一身的汗,他敲了敲門,聽到裡面很乾凈地說了一聲:「進來!」

推開門,很意外地沒有煙味,陸臻四下里一掃之後忽然有些愣。夏明朗赤著膊坐在窗邊抽煙,若有所思的樣子,受傷的手臂沒有包紮,露出糾結的古銅色肌肉和黑色的縫線。

「有事兒?」夏明朗看到他似乎很意外,從椅子上跳下來,赤腳踩在地上:「熱嗎,要不然我開空調?」

宿舍里都有空調,雖然,不常開。

「不,不用。」陸臻馬上擺手。

「什麼事?如果是徐知著的話……」夏明朗拎起椅背上的軍綠T恤往身上套,抬手的時候眉頭皺了一下,被陸臻敏銳地捕捉到。

「不,不是。」陸臻只好再擺手,「是,謝謝你救我。」

「哦?」夏明朗一愣,忽然間笑起來,露出雪白的牙齒,笑得非常熱情:「我也算是救你一命呢!」

「是啊,」陸臻被他這瞬間變臉搞得錯愕不已,「救命之恩可惜小生無以為報……」

「那就以身相許吧!」夏明朗幾乎笑彎的眼睛裡蜿蜒出幾分詭譎的味道。

陸臻瞪大了眼睛:「呃??」

以身相許的代價就是坐下來為夏明朗打報告,就是那種總結型的介紹與評估,交給嚴頭歸檔用,夏明朗介紹完大綱思路,還很傷感地說了一聲:可惜了,早知道把要給政委的那份拖後面寫了。把陸臻聽得一陣惡寒。

畢竟不是什麼熟練工,陸臻乾巴巴地寫了三小時,這期間,夏明朗一直坐在窗邊發獃、看書,偶爾也抽支煙。陸臻看到汗水把他的T恤沾成深色,於是在他第N次拉衣服扇風的時候開口說道:「你要是熱就脫了吧。」

夏明朗迅速拉著下擺把衣服扯下來扔到地上,笑道:「那不是怕碩士少校嫌咱兵痞習氣重嘛!」

陸臻無言地笑了笑。

夏明朗轉頭一看:「噫,果然是文化人啊,作訓服都拉到頂了,有風紀。」

陸臻恨得牙癢,他裡面都濕透了,反倒是不太好脫,只能淡定地哼了一聲:「就當是抗酷暑訓練了。」

雖然之前說過不為了徐知著,可是陸臻打完報告走人時還是問了一句:「徐知著什麼時候才能被承認?」

夏明朗沒抬頭:「我也不知道。」

陸臻手指絞在門把上,倒是沒說什麼,開門而去。

每一個少年都會長大,徐知著比原來沉靜了很多很多。偶爾,陸臻看到那張漂亮的面孔上流露出茫然不知所措的憂鬱神情,就會覺得心裡很不是滋味,畢竟是他一廂情願地要求他留下來,而現在,卻不能讓他快樂。然而狙擊手就是那麼一種孤獨的工作,長久地等待,一槍斃命。似乎反而更適合現在的徐知著,他本來就很好,現在更強,陳默不是一個會矯飾自己語言的人,他開始很平實地稱讚他,因為陳默的賞識,方進對他的態度也突飛猛進,除了夏明朗。

幾周之後又有一次小規模的實戰任務,夏明朗帶了幾個人走,仍然沒有徐知著。

徐知著這次平靜了很多,一個人坐在草地上發獃,陸臻從背後抱住他,用力按住他的肩膀:「我覺得你很好。」

「真的?」

聲音有點哽咽,陸臻相信此刻那雙漂亮的大眼睛裡應該有一些水汽在瀰漫。徐知著不是個愛哭的人,狙擊黑屋訓練出來的時候,整個人都是僵直茫然的,幾乎神經錯亂,可是那樣苦,他仍然不會哭。現在他覺得難過,是因為委屈。

陸臻在一瞬間後悔自己的決定,卻只能把他抱得更緊:「很好,非常好,大家都這麼說,連陳默都這麼說。」

「可是……」徐知著沒有說下去。

可是,那不夠。

陸臻明白那種心理,就像是小時候在父母面前抬不起頭的孩子,即使將來在外面怎樣的飛黃騰達,在內心的深處仍然會覺得不自信,仍然需要一份肯定。但是夏明朗,陸臻回想起夏明朗頭也不抬甩出的那句:不知道。

他在想,他不能把希望寄托在那個沒人性的妖怪身上。

天已經不那麼熱了,但初秋的陽光總有一種近乎於慘烈的銳利,好像可以穿透太陽底下任何一點陰影,像這樣的時刻,不適合談心事,陸臻努力睜大眼睛看著遠方,試圖向他剖開心靈分享自己人生中最重要的收穫與感悟。

「小花,有時候我們做一些事,有很多很多的可是,我們必須學會忍受殘缺的命運,為了自己最終的渴望。可能隊長他一輩子都轉不過那個彎,但是徐知著,你很強,我會為你驕傲,這是個現實,他抹不掉,所以留在這裡,你覺得後悔嗎?」

假如只有我們在支持你,假如沒有更多的榮譽,更多的光環,陸臻心情忐忑,等待回答。

過了好一會兒,徐知著忽然掙了一下,笑道:「我有點熱。」

陸臻這才發現抱得太緊,居然都有點出汗了。

徐知著反過身去攬著陸臻的肩膀說道:「其實,我也覺得,人這一輩子可以踏踏實實地干一件自己喜歡的漂亮事兒,有幾個兄弟在叫著好,也夠了。」

陸臻看到徐知著抿著嘴在笑,臉上綻開漂亮的酒窩,乾乾淨淨的大眼睛閃著玻璃似的光,純凈而透明,一時間只覺得心懷激蕩,胸口撲通撲通地跳,被漲滿了的感覺,異常自豪,傻乎乎地笑。

徐知著笑嘻嘻地指著自己的臉:「咋了,沒見過這麼帥的人嗎?」

我靠!陸臻一拳捶下去。

夏明朗,夏明朗!!

陸臻簡直想對著天空吼叫,你睜開眼睛看看,你為什麼就是不能看到他有多好?你憑什麼就可以無視他的轉變他的辛苦付出!陸臻忽然發現他一邊在勸說著徐知著接受現實,同時卻比他還要不能接受這個可惡的現實,或者就是如此,即使是再寬容的人,也會渴望著圓滿。

那個夏天,是陸臻記憶中最漫長的,空前而且絕後,那段時間所有人都晒黑了許多,也成熟了許多,當秋寒急轉直下,一場秋雨讓氣溫陡降了二十度之後,麒麟基地的天空像洗過一樣藍得晶瑩剔透。

陸臻在夜間分組對抗時死得早,百無聊賴地站在集合點等待,遠處的黑暗中傳來零星的槍聲。

秋夜,天極高遠,冥藍色的天幕上有一線貓爪似的殘月。

陸臻的寒毛沒來由地豎起來,身後傳來輕微的腳步聲,而這是正常的,沒有特別經過偽裝的腳步聲。他不自覺繃緊了全身的肌肉,想:為什麼一個軍人走路會這麼輕呢?

士氣,士氣,但凡軍人都是有一種氣勢的。

在遇到夏明朗之前,陸臻認為軍人的氣勢應該像猛獸,氣吞萬里如虎。這也是他為什麼選擇來麒麟的理由之一,他一直都覺得自己儒雅有餘,氣勁不足。但是,在遇到夏明朗之後,他驚訝地發現了另一種氣勢的存在,像針一樣尖,像冰一樣冷,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

任何時候,當你站在我身後,我就能感覺到。

陸臻的腦子裡莫名其妙地冒出了這樣一句話,忽然又覺得這話有些太過歧義的文藝腔,然而仔細一想他發現這話何止是文藝,這根本就是窮搖,他於是非常鬱悶地搖了搖頭,喊道:「隊長!」

「幹嗎?」冷調的聲音響起來,就在耳根處。

「徐知著!」陸臻咬牙沒回頭,也沒繞圈子,對於夏明朗單刀直入是最明智的。

「嗯。」

「你要到什麼時候才會承認他?他現在已經很好了。」

「還不夠。」

「你怎麼可以這樣對他?」陸臻忽然轉過了身,清亮的眼睛裡映著那一線貓爪似的月光,一眨也不眨地盯著他。夏明朗站得很近,陸臻轉身的時候生怕不夠氣勢又往前探了一下,兩雙眼睛只有六個厘米的距離,陸臻悚然一驚:他不能退。

自然,夏明朗更不會退。

於是四目相對,呼吸相聞。

陸臻覺得自己的腦子像是卡到了,一格一格艱難地運轉,而運轉的結果是他猛然發現自己剛剛說的那句話,還真他媽的,夠窮搖!沒救了,他今天這是怎麼了??

「我怎麼著他了。」夏明朗笑得懶洋洋的。

「你對他不公平,你想看到什麼?他還不夠證明自己嗎?他還需要怎麼做?難道一個人說他愛吃雞,你就非得讓他把活雞都連毛帶血地吃下去嗎?」陸臻聽到自己聲音里的波動,他知道自己又憤怒了,完全不知道為什麼。他覺得自己簡直是有毛病,為什麼任何事只要牽涉到夏明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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